虎爷姓张,在集镇西头住,两间土墙堂屋,一间爬山虎的灶房。园南头栽一棵桑树。院东头搭一个草庵子,下面栽的木桩上常年拴一头老叫驴,叫驴前面摆一石槽,叫驴吃住都在草庵子里面。虎爷的堂屋坐北朝南,西面,南面都是邻居的房子,没有门楼,没有围墙,虎爷用树枝,玉米秸临时做一堵墙。当院栓一条狗,晚上看驴,看家。
虎爷家就这么简单。他人很老实,就是死犟,其貌不扬,家徒四壁,所以到三十来岁才赶巧收留了一个小巧,笨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从“西乡”(我们那管豫西叫西乡)逃难来的妇女,那女人一直想不起自己原来的家在哪,刚好可以给虎爷洗衣,做饭,暖床。他俩平平淡淡生活了十五年,始终也没有一儿半女。村里人说赖虎爷,他早年被抓了壮丁,当了国军的挑夫,打仗时崩伤了睾丸。唉,每当说起这事虎爷都能闷头抽好几锅旱烟,一句话没有,一脸木然。
没有孩子,不照顾孩子,虎爷年轻时就拼命地干活。忙完地里,春暖花开时,他就栽树,房前屋后,家后的大坑边上,附近没人看上的犄角旮旯,虎爷都种上树,以洋槐树,柳树为主,那树和虎爷的年纪一起长。冬天一大早虎爷就起来拾粪,扛着粪箕子,拿着小铁锹,在村子周围,官路上,羊肠小道上,田间地头,四处转悠。
虎爷五十岁那年十月初一,天冷有风,露重霜浓。他又起了个大早,瓜皮帽,老棉袄,粪箕子,小铁锹,老装备一样不少。虎爷先去的屋后的北地,落叶沾霜,一片苍凉。他一路走,一路捡拾牲畜的粪蛋。
“咿呀,咿呀”,一阵奇怪的声音飘进虎爷的耳朵里,虎爷警惕地循声音去探个究竟,此时天蒙蒙亮,走近一看似乎是个用小红被子做的一个包裹。虎爷揉揉眼,划亮一根火柴,凑近一看,“乖乖”竟是个孩子,很小的婴儿,包裹四周一层霜,婴儿小脸上,也有霜,冻的有点发红,还在“咿呀,咿呀”地哭着。
虎爷没心思拾粪了,抱着孩子快速跑回家。没进家门都喊老婆子,然后进屋,关门,架上火盆。两口子在煤油灯下仔细看那婴儿,是个女婴,四肢齐全,明眉大眼,孩子的胸口处有一纸条:拜托好心人收养。落款:不负责任的娘(当然这纸条是虎爷后来找人念的)。虎爷抱着孩子大哭一场,那天鸡叫的早,狗叫的欢,拴在草庵子下的老叫驴也“嗷嗷嗷”叫的起劲。
天一大亮,虎爷就去集上牵回来了一只刚下奶的母羊。没过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虎爷捡了个大闺女生的私孩子。
从那以后虎爷干的更起劲了,树栽的更多了,拾粪起得更早了,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了。
虎爷把捡孩子的那天当成了孩子的生日,并给她起名叫仙儿。这女孩也许是上天赐给虎爷的天仙吧。虎爷看着她慢慢长大,走路,说话,上学。院子里的狗老死了几条,草庵子下面的老叫驴也换养了几个,院子里的桑椹树越长越大,挂果越来越多。仙儿也大了,初中不毕业,就辍学在家帮虎爷干活,毕竟虎爷背更驼了,胡子更白了,树也不栽了,粪也不拾了。
仙儿很心疼虎爷,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一不要彩礼,二不挑家庭,一般人都中,唯一的条件就是男方要倒插门,把虎爷的两间土墙堂屋给翻盖一下。这条件集南面小李庄的小伙答应了,弟兄三个,他老大,家里条件很不好,比仙儿大四岁。小伙咬牙给虎爷翻盖了三间混砖房子,勉强盖了间厨屋,仙儿就和他扯了证。
虎爷过日子仔细的很,冬天扫些落叶,拣些枯枝,堆在院子里,用来烧火做饭。夏天院子里的桑椹,谁都别想吃,仙儿吃够了,任它熟透,落地成泥。虎爷种那么多的树,大多成材了,他舍不得卖,即使枯死了,也不舍得砍了烧火,任由它们被风吹倒,被虫蛀烂。有人算过虎爷种得那一两百棵成材的树能卖上万块(九十年代的万元户真的很少见),盖五间房子都用不完。可虎爷就是死犟着不卖。
仙儿结婚,仙儿的儿子出生,上学,零零碎碎卖了几十棵树。第一次卖树后,虎爷疼得直掉泪,愣是在树坑边坐着抽了一天的旱烟,天大黑了才回家,“人比树重要”,虎爷喃喃自语。
结婚没几年,仙儿男人出去打工了。出去五六年每到年关回来,男人连孩子的学费都挣不够,大人孩子换不了一身新衣裳。仙儿看到别家都穿戴一新地过年就不由自主地落泪。虎爷看着仙儿落泪就使劲骂那个没用的男人。后来听人说,仙儿男人挣的钱都偷偷给了那个穷家,贴补他两个兄弟娶媳妇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真不假。
虎爷年龄大了,仙儿在男人不在的时候,地里家里,来回忙碌,把自己当男人使,可还是留不住男人的心。她儿子上中学的那年,仙儿离了婚,男人走了,把家里过日子的钱也带走了(说是抵盖房子的钱),只给仙儿留下了儿子。那晚上虎爷陪仙儿流了一夜的泪。
时光荏苒,寒来暑往,日子总在树叶由绿变黄,由黄变光,又由光变绿的轮回中不经意地溜走。仙儿又找了户离家较远的人家,带儿子嫁过去了,这人很好,接虎爷过去,虎爷死活不去,仙儿只好时不时地回来看看他。
仙儿又嫁了,老婆子死了,虎爷更老了,烟也没吸了,驴也没喂了,就剩一条狗陪着他晒晒太阳,四处走走,看看那些还在成长的,已经枯死的,或者半死不活的树,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虎爷想念仙儿,也想念外孙,只是他离不开家,更离不开那些树,那些他亲手栽的树。
还是在十月的早上,一大早虎爷去屋后北地转弯,一头扎在地头就没气了。日子还是捡仙儿的日子,地方还是捡仙儿的地方。虎爷走了,走的很安详。
虎爷的后事是他一个本家侄子操办的。丧事办的很平常很平常,一点都不风光,倒是仙儿哭的很悲伤很悲伤。不久虎爷的小院上满满当当的起了三层小楼,那些树也被全部砍光。多漂亮的小楼啊,可惜虎爷没能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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