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开春,最早冒出叶芽的当然是杨树。杨树的叶芽,没长的大的时候摘下来,用开水烫了,攥去水分,是可以蘸酱吃的。这是我奶奶告诉我们的。不用说,这是可怕的灾荒年月里累积的生活智慧。我们也确乎吃过两回,清嫩而有韧性,没什么特殊的味道。
但是杨树叶能吃,也就那么两天,因为初春的杨树叶子,真的是见风就长,不要说一天一样,就是早晚都不一样,很快就由一点点嫩芽长成一片片心形的叶子了。我喜欢杨树的叶子。到夏天的时候,它们就长得跟小蒲扇似的,一面碧绿一面灰白,只要有一点微风,它们就会轻轻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关于种树有这么一种说法:“前不栽桑,后不插柳,中间不种鬼拍手。”“鬼拍手”就是杨树,或者特指某一种杨树吧,我也不清楚。曾经在一个古人的札记里——书的具体名字不记得了——看过院子里不能栽杨树的原因,就是因为它的叶子无风微动,飒飒如雨,有悲凉意,阴气太盛,不宜种于阳宅附近,多植于墓地。我们那有样没有这样的说法,或许穷僻之地,不知道吧,反正村子里的杨树多的是。
村子里的杨树有多种,什么大叶杨、小叶杨,此外的名字还有,当时我虽然常听父亲说,却有没记住。我喜欢如雨声的杨树声。在雨贵如油的我们那里,闭着眼睛,就能听到潇潇雨声,也是好的。不管在阳光灿烂的清晨还是繁星满天的夜晚,只要能听到杨树的声音,仿佛真有清凉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也是很奇特的美好体验。
杨树笔直,高大,树皮灰白,细致。儿时常常仰望它如翠盖一般的树冠,感觉真像高入云天了一样。杨树长生速度比较快,木质不够致密,比较便宜,人们常用来盖房子、打各式的家具,为人们遮风挡雨,盛装衣服、粮食,供人们在上面摆放东西,在上面吃饭……甚至家境不好,老人的寿材也是杨木的。
我奶奶就睡在这样的棺木里。当初家里盖完房子,没有钱,我父亲本来准备再缓个一年半载就给我奶奶寻摸寿材的,没想到一直身体还可以的她,那年初春就没了,弄得他措手不及,只好找到什么用什么,结果在邻村买到了一棵杨树的木材。我父亲对此非常遗憾,说弄不好我奶奶说棺材要比我爷爷的还要先烂掉了。因为在给我奶奶下葬的时候,看到我爷爷的棺木(应该是榆木之类硬质木材)虽然已经埋在土里近十年了,看起来还没腐烂的迹象。
早些年老人对于棺木的感情和期待,我已经不太明了了。但是我觉得,睡在一个材质是自己从生到死都非常熟悉的棺木里,不比一个虽然名贵但是陌生的棺木里更舒适吗?至于谁先腐烂的问题,我总觉得如果是我的话,肉身和棺木同朽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肉身没了,棺木还好好的,怎么看都像是对自己的一个讽刺。
还是说回杨树吧。它就这样,不名贵,触手可及,由生到死地陪伴着村里人,平常,亲切。
>别走,我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