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之人

作者：顾燕濯

他此刻静静地漂浮在距离太阳亿万光年的太空之中。

他的左手拿着一本翻到第十二页的《造物主》，右手端着一杯刚沏好的浓茶，身上是昨天入睡时穿的那件宽松的睡衣。

一秒钟之前，他正捧着书本坐躺在家里的木摇椅上，透过头顶的玻璃望着下午四点的太阳发呆。当他拿起身旁的茶杯时，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要去外太空看看的想法。

于是，他就出现在了此刻的位置上。

第一感觉，是黑暗、寒冷、猛然而至的窒息感还有身体将要向四处炸裂开来的疼痛。

当他忍着疼痛将茶杯缓缓靠近自己的嘴唇时这些感觉便瞬间消失了——他脑中产生了一个想要将身体状态恢复如常的欲望。

第二感觉，是刚入口的浓茶的香甜。

接着，是在这宇宙中存在时间最为久远的寂静。

最后，他看见了遥远处星星点点闪烁的光芒，颜色各异，满眼璀璨。

不知过了多久，他凝望着远处，突然叹出了一口气。

他扔下杯子和书本，将全身放松，闭上双眼，整个身体向后仰去。

他的身体因此在太空中无止尽地翻滚起来。

在天旋地转之中过了许久，他猛然感受到了周身这片黑暗的广袤，进而他再次悲伤起来。

因为，这样的广袤让他发现自己此刻身处的黑暗像极了——像极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苦难——那些只要他依然存在便必定会如海潮般将他淹没的无趣。

作为人而言，我们做所有事情的目的不过都是在努力地使未来能与自己的想象足够的接近。

而在此过程中，生活里意料之外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只不过有人会在意外之事发生后感到欢乐，而另外的大部分人则会在这之后感到伤悲。毕竟，意料之外的东西，大半正是人们所要逃避的。

意外之事发生后，感到欢乐的那些人自然会对未来更加充满期待，或者，会有小部分人因笃信生于忧患而乐极生悲；而那些伤悲的人便大概都会对未来失去希望，但不可否认，其中也仍会有人会越挫越勇。

这是人生百态，各有滋味，也正是所有人都正在经历的事情。

而他，却属于不在以上提到过的任何一种并因此可以拎出来细说的一类。

他是一个万事如意之人，这里的“万事”准确来说是所有事情。

也是因此，意料之外的事情，于如今的他而言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而这一切的发生就连他自己也不知原因。

那天清晨的七点三十分——他记得那天的日期是2024年2月29日，如今，时间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因此这个日期便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从床上醒来，一如既往，并没有任何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

这与他此前生活中的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清晨都一样，只是，他后来寻找到的自己生活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开端又的的确确是这个清晨。

那天他醒来之后，先是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随后是极不情愿地起床、洗漱，最后来到了地铁站。

“6分钟，就不能快一点吗？”

进站后，他抬头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下一列地铁到站所需的时间。像往常一样，他把自己思维恢复清晰后做的第一件事用于对生活的抱怨，然后开始希望下一班地铁能快点到达。

他吁了一口气，准备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可当他的手伸进裤袋还未触及手机时，耳边就响起了地铁由远及近的进站声响。

他看着在自己眼前逐渐停下的地铁，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下一班列车达到所需时间才刚刚由6分钟变成5分钟。

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见周围的人都纷纷上了车，他也不再理会屏幕里的时刻表是否是出现了故障，随着众人一同挤进这辆载满了人们因直面生活而产生的认真与无奈的列车里。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还好，被挤进了一个有扶手可以抓握的角落。

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的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戴着耳机，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机，她的视觉及听觉能感受到的东西似乎都不在这个车厢内。

而他的视线无处安放，便只好悄悄打量着这个坐在自己眼前的陌生人的穿着，接着他偷瞄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发现她正在学习英语。

“看来是个蛮努力的女孩子。”他心中暗自对她有了评价。

他喜欢把他自己认为不错的女性叫做“女孩子”，不管她们的实际年纪是比他大还是比他小；而如果有他觉得很差劲的女性出现，他通常会用“女人”这个词；只有当他自己十分钦佩或者超出他预期的美好的女性出现了，他才会用“女子”这个词。

周围再也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东西了，于是他掏出了耳机塞进耳朵，听着英文歌。

“听英文歌也能算是学英文了吧？”他在心里自嘲了一番。

耳机中的歌曲未唱几句，站在他左边的男人突然打了一个哈欠。不久，他便闻到了一股令自己忍不住想要大骂一通的异味。

“这个人早上难道不刷牙的吗？”他用厌恶的眼神瞥了那个打完哈欠继续玩手机的男人一眼，随后转头看向黑漆漆的窗户，并用一手覆于口鼻之上，心里暗想，“这种不修边幅的人早点下车才好。”

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向列车前方倾倒，列车突然停了下来，车门应声而开。

“怎么就到站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已然到达的地铁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紧接着，他看见那个刚才打哈欠的男人在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曲折的路下车离去。

列车关门，再次向前驶去。他专心地听完了三首歌之后，刚好到达了目的地。

他随着人流缓缓出站，走到稍微松散的地方时，周围的人都开始纷纷加快步伐，他便也不由自主地加速向前走去。

出站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自己竟比以往早到了10分钟。

接着，他感到自己早上那杯喝进肚子里的冷水让他此刻的饥饿感更加清晰强烈了。所以他一边朝公司楼下的早餐厅走去，一边思考着为何最近自己比以往在饮食方面花费了更多的金钱，但感到饥饿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吃完早餐后进入公司，当他打开电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时又突然想到了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

其实，他对目前的这份工作的态度并不是很明确，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

本来，他认为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收入正好合适，做这份工作他所需耗费的精力也刚好合适。 只是前段时间和朋友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收入有点低了。

上午11点左右，他的手机里弹出一条银行的短信，这个月的工资到账了。

“要是工资再翻个2、3倍就好了。”

看着短信中那个一如既往的数字，他又想起了他朋友谈起自己收入时的那种漫不经心却又自信的表情。于是，他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一声。

这时，他办公室的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听见经理说的话后，立刻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并连忙起身微笑回答，“好的”。

他发现经理今天有些不一样，却也未放在心上。以往经理在对他下达任务之后不待他回应便会转身离去。而今天，经理竟然等他起身回答后又回应了他一个极浅的微笑才转身离开。

其实，他每次来经理的办公室时心情都会有些忐忑，只不过现在其程度相比于刚入职时可以小到忽略不计。

接下来他与经理的谈话很有趣，同时也让他感到很意外——经理说他的工资将会涨3倍，原因是他从入职到现在在工作中都没有出现过太大的差错。

他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的同时又如坠云雾，内心满是疑问，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为此，他还与经理再三确认了这次谈话的真实性——直到他在一份白纸黑字规定了他三倍薪资的全新合同上签完了字。

再次回到办公室，他仍有些回不过神。

不过内心的兴奋与激动使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心思来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了。

当天下班后，他叫上了几个同事一起吃饭。

饭后到了KTV里，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他斜躺在沙发上，耳边是他某个同事毫无音律可循的歌唱声。他涣散的目光四处游走着，直到他注意到放映在前方屏幕上的MV里的那个女星。他只记得她面容姣好，身材极佳，气质优雅，而当他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他从一家高档酒店的豪华套房中醒来，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怀里竟躺了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将目光缓缓下移，只见自己怀里熟睡的女子明艳动人，呼吸匀称。

仔细辨认了片刻，他确定了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她，但同时他又觉得她极为面熟，接着他皱起了眉——他恍然大悟并且震惊万分——他熟悉她唱的好几首歌，知道她哪年出生、哪所学校毕业，甚至知道她有过几个前男友。

他一时间惊骇地说不出话来，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那个女人的脸看了许久，在意识到她的确美得令人心生畏惧的同时也更加确定了她的身份。

他压制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蹑手蹑脚地拿起了自己的衣服向外面走去。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躺在床上的她千万不要在他离开之前醒来。

当他带着宿醉的头痛走出酒店后，他看了看手表，随后快步地向公司走去。

但此时，他内心仍是难以平息的震惊。他一边努力地回忆自己昨天究竟经历了什么，一边开始暗自希冀自己今天的迟到不会被领导发现。

或许是他运气好，当他带着一夜过后仍未散尽的酒精味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时，没有人对他迟到一事有所察觉。

他看了看手表，上午9点55分，自己竟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他打开了电脑，然后坐在办公室里闭上双眼，两手抵在办公桌上，分别在两侧的太阳穴上轻轻转动按压。

接着，从身躯里源源不断涌来的疲惫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纠结昨晚的事情了。

因此，他在心里忍不住的奢望：“快点下班就好了，真想回家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当他抬起头，睁开双眼时，迎接他的是另一个令他费解的事实——外面的办公室已经全部亮起灯来了，他转头看了看窗外，满眼不可思议——此时竟又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晚了，他不禁想要回忆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了这一天的，并对眼前令人眩晕的事实开始质疑。

无功而返后，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秒针转动了一下后稍作停留——刚好是晚上5点30分。

不久，职场内的同事们关电脑、收拾纸笔的声音纷纷传来，他满心疑惑地收拾了一番后便也拿起办公包走出了办公室。

“你小子今天怎么连中午饭都没吃啊？”昨天那位唱声嘹亮的同事凑到了他的身边，随即又压低声音道，“真没想到原来你还认识那位大明星，真是厉害！”

被同事这么一说，他本来只想着要早点睡觉的思绪又被突然惊醒，他赶紧将同事拉到一边，低声道：“什么明星？我也不认识她呀！昨晚我喝多了，根本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来的？”

“不可能吧？昨天她就在我们隔壁的包间啊，后来她直接过来了，说是找你的呀。”同事皱着眉，思考片刻，随即摸着下巴坏笑道，“你还说你不认识？哎呀，其实你认识那种级别的人物不方便说我也理解，但你跟我就不用再遮遮掩掩......”

同事不仅没能给他答案，反而他提出的问题令人更加心绪如乱麻。

身心的疲惫令他不再去听同事在耳边的聒噪，当然他也无力再多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了，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马上回到家中。

他撇开同事，独自快步向前走着，几步之后他面前竟突然出现了一扇门。

他一抬头，却发现自竟己经到了家门口，身边的同事也不见了踪影。

他仔细辨认了眼前的环境，随即环顾四周，确认了这就是自己家门口无疑。

他神游万里的意识这下彻底清醒了。

他站在门前四处张望，竟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慌和胆颤，他此时不仅心中疑云四起，神经也开始紧绷起来。

他是个无神论者，因此他觉得自己这两天经历的事情要么是别人对自己的恶作剧，要么是自己的记忆的确出现了紊乱。

此外，他还在努力寻找着其他合理的解释。但最终因没能抵得过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疲乏还是开门进入了自己房间，在保持以往的习惯匆匆完成了洗漱后便躺在床上睡去了。

被第二天的闹钟吵醒时，他罕见地贪睡了一会儿。

或许是由于前一晚洗澡用的是冷水，当他再次醒来坐在床沿上时自己不仅鼻塞流涕，四肢乏力，脑中的胀痛晕眩更是令他倍感难受。

在缓缓起身的过程中，他猛然记起今天公司将有个重要的回忆要召开——他此前近一个月的工作也正是为了今天的这场会议。

10点33，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里那几个令他有些心颤的数字，接着开始火急火燎地起穿衣、洗漱。

片刻后，他拿着一只袜子，焦急地寻找着另一只，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公司并将自己的报告放在领导的面前。

当他看到了那只藏在鞋底的袜子后，正要弯腰上前捡起来时却忽然感觉到周围投来了无数双灼热的眼神。

等待了片刻，他缓缓起身，环顾着四周——他双颊通红，几乎要惊叫一声——他发现自己竟突然衣着得体地站在了公司顶层会议室的长桌一侧，而且周围坐满了自己的同事和领导。

他将目光转向站会议桌最前方站在荧幕庞的上司，发现其手中拿着的竟正好是自己的报告——看来，自己刚刚被上司介绍完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接着低下头，满脸绯色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此刻，他只想着自己不要被其他同事关注。

下一秒，他便感觉周身那些炽热的目光瞬间退散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众人此刻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的荧幕，无人关注于他。

见此，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多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感冒的症状有些严重了，因为他此刻正努力地压制着要打出一个喷嚏的冲动。

他迅速侧身并用一手捂住口鼻，在那个喷嚏难以阻挡将要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内心开始疯狂地祈祷自己即将发出的喷嚏声不会对会议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他也索性安静下来认真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片刻后，他发现自己耳边始终没有任何异响传来，捂住口鼻之上的手掌上也没有感觉到任何横飞的唾沫。

他转过身来，看着周围的人，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而此刻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在一瞬间恢复如常了，刚刚那些令自己难受不已的症状也突然全部消失。

他心中大石突然落地，同时又不禁皱起了眉头，脑中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还有近两天内他所经历过的那些令他难以相信的事情。

不知为何，他此时心中在产生焦虑的同时竟还隐约地出现了一种他难以言明的激动。

过了许久，他发觉自己在思考中又再次陷入了昨晚站在门前时的那种毫无头绪、一筹莫展的境地。

他皱着眉，轻叹一声，最终放弃了。

耳边是领导滔滔不绝的工作规划，他觉得有必要把所有心思暂时抛开，认真地听一会了。

于是，他坐正了身子，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荧幕，目光从坐在自己对面的同事身上一扫而过。

但紧接着，他又将目光快速地移回了自己的正前方，随后他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跳动起来——他一直仰慕着的女董事竟然就坐他对面。

他看着她，眼神由尴尬不安变为全神贯注，由真诚变为炽热。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在阳光下近乎完美的侧脸、以及如镶满碎钻的棕色长发，他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的魅力以及她藏在香水味后面那拒人千里的冰山气质。

接着，他竟莫名其妙地想要近距离地一睹她的芳容。

下一刻，她竟真的极其配合地转过头来了，并且她在将目光投向他的同时改额外地予以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

而在一瞬间，他却迅速地将头低下，以便让自己原本肆无忌惮的目光以及他心中磅礴的自信和勇气能有时间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脱而去。

他的心跳尚未完全平静下来，随后竟又不知为何再次变得猛烈起来。

他并不理解她为何要突然看向自己，他只知道刚刚他所见到的那个微笑已令他今天的心情愉快了百倍不止。

等待了片刻，他暗自揣度着她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于是，他开始缓缓地抬起了头。

然而，他那怯懦的试探性目光却还是再次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的碰撞在一起了。

他本想再次闪避开，但随即他想到这样的躲避或许会让身份高贵的她感到尴尬或者不悦。于是，他鼓起了勇气，直视着她的双眼并微微点头以示对她的尊敬。

她很礼貌地点头回应了，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灿烂。

而此刻，他的内心便更是无以复加的激动了——在这之前，他关于她的所有记忆里，从未见她如此笑过。

然而，他从未想过接下来的事情，会令他更加兴奋。

在这场他第一次觉得时间流逝飞快的会议快要结束之前，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自己或许能够有机会能与这位女董事共进晚餐的想法。

所以，当高高在上的她竟然真的在会议结束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主动邀请他共赴晚宴，时，他虽然表现得非常张皇失措，但心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欢喜，即使他并不知道往日从不与人亲近的女董事今日心性大变的原因。

为了当晚的宴会，他激动的准备了一整天。

他不仅特意请假去了一家高档的服装店为自己置换了一身得体的行头，甚至还透支了自己的信用卡，为她准备了一份昂贵的见面礼。

而当晚的一切也都如他所愿，晚宴结束后他对自己的表现也非常满意——他想要表达的所有东西，她都能心有灵犀的领会；他所有期待她能够对自己表示认可的地方，她都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赞美。

甚至，他所期待的她能对自己产生的好感也通过晚宴最后她那个热情而突然的吻感受到了。

他“没料到”自己能与她进展的如此迅速，也“没料到”自己与她的距离能一下子拉近这么多。

毕竟，这只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约会。

即使是在送她回到家之后，独自回来的路上他仍会不时地笑出声来。

当他躺在床上准备让忙碌了一整天的自己好好休息时，他却发现自己那过于愉悦的心情已经使得他无法安然入睡了。

于是，他接着过剩的精力开始胡思乱想。他回忆起今天与她的约会，然后想起了今天在会议上她的那个笑容，进而想起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情。

最终，他回忆起自己在这几天之中不同寻常的遭遇时猛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似乎并不是偶然——那天早上提前到达的地铁、经理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加薪、自己与那位女星不明就里的一夜情以及他今天与女董事的约会。

他觉得这些事情的发生在冥冥之中似乎是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所驱使的。

接着，他开始深思熟虑起来。

过了许久，他微微皱起眉来，就连此刻在他脑中出现的睡意也完全被他忽视了。

深夜的某一时刻，在空旷寂静的黑暗中，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此刻，他的头脑无比的清晰——他准备通过实验来验证自己脑中产生的一个想法。

他将视线转移到天花板上，眼睛四处转动，直到借着从窗外散落进来的零星灯光找到了节能灯的位置。

下一秒，屋内突然亮如白昼。

他的双眼被灯光所刺激，视线短暂的模糊起来。

待视力恢复之后他立即起身看向床头的开关——“一直是关着的！”——他内心忍不住的呐喊，并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变得异常的兴奋，立即掀开被子走下床。

他赤脚站在了一面镜子前。

他看着镜子里穿着凌乱睡衣的自己，从上往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思考了片刻后，他握紧了双拳，紧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哇喔！”他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似乎是在一瞬间出现的。

他开始坐立不安，心中尽是莫名的慌乱与兴奋，久久无法平息。

这一夜，他觉得时间流逝得前所未有的快。

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他精神焕发地坐在自己出租房内狭小的餐桌前。

经过一夜的测试，他不仅明白了自己前几日里所遭遇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同时他还无比确定了一件事——他竟然拥有了心想事成的能力了。

闹钟突然准时地响了起来，他本能的想要起身去关，然而未走出半步他又坐了回来。

当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的同时，远处床头的闹钟声响戛然而止。

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牛奶，心中竟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畅快。

片刻后，他记起来自己应该去上班了。于是，他便拿起公文包踏着轻快的步伐出门了。

当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地铁站门口，看到周围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人们时，他突然停止了脚步，他的视线随着一个从他身边快速经过，与他极其相似的青年人的身影进入了前方的人潮里，接着他开始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穿着打扮，然后开始思考自己工作的目的。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上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的金色晨光，深思了良久，直到一名女士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时他才抬起头来。

“抱歉！”

传去他耳中的那急促而清脆的声音他并没有理会，只是如梦初醒般，双眼无神的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再次驻足，眼睛里开始闪烁着亮而细小的光芒。

他的脸上也逐渐地出现了笑容，由于内心过度的兴奋，他抬起脚，踏出了异常稳健有力的一步。

一台自动取款机前面凭空突然出现了他的身影——他环顾四周，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多惊讶的神色，反而在他嘴角衔着那抹的笑意里多了一份坦然——此时的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自己可以忽然出现在任何地方了。

他靠近取款机，犹豫了片刻后，拿出了一张他平时最没有好感的银行卡放进了卡槽内。

在输完密码后，他的目光紧盯着屏幕里“剩余金额”下方显示的数字——当它突然由2位数变成了9位数后，他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不仅成功俘获了女董事的芳心而且成为了身价极高的富翁。他的生活也开始变得无比的顺利，他的所有需求都可以被轻而易举的满足——他得偿所愿地步入上流社会，获取了更多身份高贵的女子的芳心、拥有了更多的财富、获得了更加尊贵的地位。

他的欲望开始迅速膨胀，接着又不断地被满足。只要是他的欲望，那么它被实现的这一过程便无人能够阻挡，现实中的一切也都对他其言听计从。

总之，在每一个全新的一天他都有比前一天更大、更多的欲望，先是女人和金钱、后来是权力和健康，接着是掌控一切。

于此同时，他每一天也都感到自己前一天拥有的以及追求过的在现在看来不过都是如同沙粒一般渺小的东西。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以让自己随心所欲，也让自己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

他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愉悦，他开始认为自己生活里的一切都完美至极，未来也同样可爱和美好。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认为他自己将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永远得到快乐的人。

然而，这样的快乐并未持续很久。

他也逐渐发现，任何事情只要是以永远为条件便都会变得可悲，包括快乐在内。

大概过了几十万年的时间——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他一开始能感受到的快乐及愉悦随着时间的流逝都被慢慢地耗尽了。

同时，他发觉自己的生活也逐渐变得无趣起来。

他以前之所以能感到愉悦是因为他的欲望比可以被满足的现实更大。如今，他所有的欲望已经变成了现实，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样使自己的欲望变大了。甚至，他因如今过于满足的现实生活而丧失了所有由生理需求、社会需求等其他一切物质及精神上的需求而衍生出的欲望了。

在这几十万年间，他把他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他曾回到了一切的开端，亲眼见证了宇宙的创生；他曾见证了恐龙是如何灭绝，人类又是如何出现的；他甚至还统一了六国并建立了大秦，接着统治了整个地球一直到22世纪；他不仅在地球因无比的苍老而开始毁灭时拯救了所有生物，还带领他们去了另一个更好更稳定的星球等等。

只要是他能够想象到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现实，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一切都由他的意识主宰着。

于是，在几十万年后，他开始不断思考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自己想要追求与向往的。

他甚至这样告诉自己：“或许，这之前的几十万年间自己所经历的事情都是虚假的——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几十万年间的所有经历都是真实的生活——从现在开始，认认真真、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才是真实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未能意识到的一个重要的事实——他的这一辈子是没有尽头的。

在随后的某个他感受不到任何激情的时刻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步入社会时自己的渴求——找到自己最深爱的人并普普通通地度过一生。

仅仅只是有了这个想法，他在一瞬间内又回到了2020年他曾到过的那个办公室，眼前依旧坐着自己无比倾慕的女董事。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此时的衣着，看着周围的人，过了片刻，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并轻笑着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心情已经许久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轻松了，而在这之前他亲身经历过的那几十万年似乎也成了他的一个梦。

接下来的生活的确如他所愿：他找到了自己最爱的人——依旧是那个对自己微笑过的女董事。他和她像普通的恋人一样相恋、相爱然后结婚生子。日子过的缓慢而又温馨，他也如常人一样，慢慢老去、然后生病、经历死别甚至死亡。

然而，在786929年2月20日，他再次出现在了公司顶层的那个会议室内，他也再次拥有了年轻的身体。这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前一秒正在经历的事情——他苍老而贤惠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向他呜咽着。他听闻她哭声幽噎便心如刀绞，于是，他想要回到自己与她在年青时相遇的那一天——他猛地抬起头，看见年轻的妻子正坐在自己对面，阳光下的她身穿职业装，青春靓丽，此刻正朝自己露出一个绝美的微笑......

时间仍在流逝，他却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他开始窝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并将多余的精力用以思考自己生活的目的与意义，并努力探寻自己生活的尽头在何处。

但他始终未能找到答案。

因此，他发现自己很久以前曾极度渴求过的万事顺心，其实早就得偿所愿了。然而这以后的生活却是他虽能万事如意，却始终未能顺心。

他开始领会，原来万事如意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反而他曾认为糟糕无趣的生活才是他此刻认为无比美好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认为所有事情都不在有意义了，包括他如今的生活。

毕竟，人生正是因为有了得不到或难以实现的东西才会有意义。于如今的他而言，只有那些“意料之外”、“难以实现”的东西才是他唯一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他终日寻找却从未找到一件。

经过各种尝试，他发觉自己无法再从生活里找到值得自己去做的事情之后，他开始对生活感到厌倦了——他不想让一切东西都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样。

在时间呼啸而逝过后的某一天，他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曾作过的一桩令自己丢尽颜面的蠢事后，便开始试图去改变过去。

后来，他又联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最终，他焕然大悟了一件事情并如获至宝——他要去改变曾经，并以此把万事如意的能力从他的生活中剔除。

“对啊，只要我回到自己获得这个能力的那个时候并改变它——将这万事如意的能力从他生活之中剥离开——我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他忍不住在内心狂欢，接着开始回到过去，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获得这个能力的。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尝试，他放弃了。

在无数的尝试中，他发现自己拥有的心想事成的能力是永远也无法剔除掉的，而“改变过去”其实也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因为，他即使能“回到过去”并“改变过去”，在实际上，这也不过是在完成现在或未来的事情而已。他不过是把“过去”搬到了未来，并按自己的想法重新活了一遍。

他一开始想要“改变过去”的目的，本质上也不过是改变了未来而已。

也就是说，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改变未来任何的事情，却不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任何事实。而未来是将“改变过去”包含在内的，过去也正是因此才具有了唯一性。

所以，他拥有无数种他想要的未来，但过去只有一种。“改变过去”也因此成为了一件只是看起来有意义的事情而已。

在早已注定好的无数个未来与只有一个无法改变的过去之间，他显然更喜欢后者，于是他开始变得喜欢怀念过去。

只有在怀念过去的时候，他才能回想起自己曾经拥有如今却不复存在的东西。进而，他开始经常性地陷入回忆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不理世事变化，更不想从回忆中醒来。就连以前他觉得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时间，对如今的他而言也失去了效力。

他曾认为时间是一根无限长的直线，从整个宇宙的起点横扫至终点，无人可躲，无物能避。这条横扫的线划过之后，人的躯体都将变得苍老或腐朽，只不过有些人的灵魂愈发鲜活，而有些人的灵魂则被这条直线割成了无法看见的碎块；这条横扫的线划过之后，万物都变化运转，只不过有的从枯亡走向绽放，而有的从繁盛走向溃败。

世界也不过是其本身正在经历万物由生至死再由死而活这一过程而存在于循环罔替之间于的东西。

而如今，他似乎成了一个异类，如逃脱了所有规则并永远悬浮在时间那条直线上方孤独的神，有许多人在时间那条直线横扫而来之前向他顶礼膜拜，渴求离他更近一些；而他接受万人敬仰，却同样渴望离他们更近一些。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经生活了足够多的时间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个人生了，或许有上亿个，或许会更多。

总之，他开始决定让自己“死亡”——这是他能想到的终结现有生活的唯一办法了。

他试图去死，并选择了最古老的的死法，他不再让自己拥有任何能使身体保持健康和年轻的欲望——他经历了很多次的失败，但花费了足够长的时间后他终于能保持这个状态了——于是，接下来都如他所愿了，他的身体开始自然地苍老、衰败。

当他清晰感到自己的肉体已经时日无多时，他甚至为自己挖好了一块墓地，他躺了进去，缓缓闭上双眼——但无人将其埋葬。

过了许久，他的肉体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感受全部突然消失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等——上亿年间，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和释怀——他已经“死亡”了。

但后来，一个原本存于他脑中微弱的意识却开始逐渐清晰起来——这个意识让他清楚的感受到他的肉体正在逐渐地腐烂；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恶臭，蛆虫在蚕食着他的血肉；当风吹过，许多的细微的沙石会从他的骸骨上摩擦而过；当雨落时，会有泥土与雨水交替着填满他的骸骨。

他原来身体所拥有的一切感知的确消失了，唯有这一意识已经超出了肉体，却又能给予他类似于肉体层面的感知。

这一意识甚至还能令他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于是，当时间足够的长，他的肉体完全消失并全部转化成了这世间的其他东西时——转化成了墓地周围的泥土、花草，转化成了天空某处的云雾、江河某处的水滴、其他人肉体上某处的组织、某些动物嘴里的食物甚至是某件被放进了博物馆内的展品的一部分——他却依然毫发无伤地存活在那一意识之中并飘荡于这寂寞浩渺的寰宇之内。

最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生存的本质其实就是自己的这一意识、这一思想——而意识和思想是不会死亡的。

只有当一个人的灵魂与思想开始溃烂了，那个人的躯体才会真正的跟着腐朽——有些人凭此永生，而有些人则凭此苟活。

而他恰恰是一个想要消失却永远不能消失的思想，因此，他死不掉。

后来，当这一意识和思想再次出现欲望——恢复他自己原来肉体的欲望时，他再次“活”了过来。

他再次以他曾经拥有过的躯体活在了这个世界上——实际上，他从未死过——在无尽的时间里，他也终于放弃寻找有意义的事情了。

因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意义的意义是不存在的。

进而，因为有了这数亿年或者更长的记忆，他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他曾以为，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实现的未来可以称之为绝望，可现在他才发现无论怎样都会被轻而易举实现的未来才更加接近绝望。而痛苦之最，便是绝望之中希望的破灭。

所以在大多数时刻，他开始克制自己所有的欲望来完全隔绝希望，以使他的绝望更加纯粹。

不知在太空中翻转了多久，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于是想要身体停止转动。刹那间，他便再次安静的悬浮在太空之中了。

或许是因他脑中一些神经的本能反应，使他想要吐出一些东西，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不知是否是由于身体的不适，他的双眼罕见地泛起了一些泪水，正当他准备将其拭去的时候，一道刺眼而宏大的银色光芒从他的头顶划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道光芒短暂的吸引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时间的沉溺之中清醒过来。

他看着那颗从自己头顶划过直到在宇宙深处逐渐黯淡的彗星，心中竟突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在此期间，他甚至清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久违地加速跳动着。可正当他想要牢牢记住那种感受时，一切又迅速地恢复如常了——他的心脏有力而安稳地跳动着，他想要实现的所有事情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实现。

他脑中刚冒出想要追上那颗彗星的想法，又马上扼杀掉了。

于是，他停留在原地，看着远处那已经变得微弱的光芒，再次沉默，与这不发一语的银河几乎融为一体了。

在浩瀚无垠的黑暗里，不知他是在怀念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耀眼的光芒，还是曾在他心里刹那存在的令他怦然心动的希望。

2019.02.28.17.00  顾燕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