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一生中从未如此无助过。
他痛恨自己所做的一切,痛恨上天给他的安排,痛恨秦思以致想去了断她,痛恨自己以致想要把十根手指一根一根掰断,再把脑袋撞碎在医院墙上。
医院让他赶紧办理相关手续,病人的情况除了一句“正在全力抢救”,不能再跟他多说。
不用想也能知道,一个每天在家哄孩子的女人,整日只和襁褓中的婴孩作伴。这次出门怕是昏头到都找不着方向。
最后竟至于看见丈夫和别的女人拥抱亲吻。万念俱灰稀里糊涂的她还能关照好自己吗?
赵良感到深深的恐惧。如果妻子没能熬过这一关,以后怎么办。
天哪,他明天还要重复面对一次妻子出事!有没有可能阻止这件事发生?比如,他和秦思见面时妻子一定在落地窗外。
等等,根本不可能,他赵良搞错了吧。今天是现实,是不可逆转的。明天是梦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幻。
他急的落下泪来,难道老天给他的这份能力就没有任何让事情发生转机的作用?他能做些什么?难道就这样拿着一堆票据等着医生宣布最坏的消息?
小姨子呢?她会做些什么?她给老家那边打电话了吗?
刚才赵良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医院的时候,她就跟疯了一样大骂:“我知道了,你XX的赵良,我姐肯定是看见你出轨了!你好长时间神神叨叨……你早就和那个女人开始了!你和她一起欺负我姐。赵良,我XX……”
小姨子的咒骂又在他耳边轰鸣了一遍。赵良的头要炸了。
怎么办?好好想想,冷静一下。想想怎么让事情回归正轨。梦境有用吗?赵良抱头苦苦思索,如果我进入梦境,如果及时出去拉住妻子……可是梦境无法改变现实啊,这条路走不通。
有人喊他的名字,喊病人家属。赵良麻木地站起来等待命运的宣判。
当医生让他通知其他亲人来办理后事的时候,赵良没有反应过来。他像僵尸一样地点头,还问医生该通知谁。
跟他说话的医生和护士走开了。这条走廊里的人似乎都走开了。全世界的人似乎都走开了。
赵良站在走廊中心不知所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吗?这现实吗?怎么感觉这才是梦境呢?轻易地就宣判一个人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妻子了吗?赵良感觉自己在一直下沉,下沉,一直陷入深渊,没有尽头。
违背初心,忘记出发的理由,这大概是现代人都越来越不快乐的原因。
然而他们往往不是靠回归本真解决问题,却执意要走上一条错误累加的不归之路。
生活的疲惫打不倒一个灵魂真正坚韧的人。一次次现实生活的考验,淘汰的就是那些信仰的背叛者。
任由他们把诗意的生活变成一场闹剧 ,任由他们亲手毁掉幸福又痛哭流涕,任由他们种下恶根又收获恶果,亲眼看到自己妻离子散,朋友反目,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身败名利,孤独终老。
生活就拿生活本身来惩罚他们,让时间做筹码,让死前的不安和愧悔做封条。盖棺论定,让空虚和罪恶,来注解他们接手生命这份珍贵礼物的反馈。
赵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给妻子的父母打了电话,请他们来最后送女儿一程。他把医院所有账目结清。
他把所有家庭财产细目整理下来,把帐号密码写下,把这张纸拍照发给小姨子,最后加了一句:我的债我来偿。
他从多个药房分批购买了大量安眠药。他在旅店开好一间房。
昏昏沉沉的赵良,心里却慢慢平静了。如果只有在梦境里可以和妻子相守,他愿意投身这个梦境,直到时间的尽头。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当妻子本人和妻子的爱触手可及时,却没有牢牢把握。被镜像世界带向极端的他,最后却还要求助于镜像世界,还给他那个他离不开的人。
睡吧,赵良在意识消失前对自己念,梦境里好好和她相守。
阳光透过卧室的窗帘轻轻抚摸赵良的脸。赵良被弄醒了。他看着圆白的光点在屋内跳动。一切都和谐而美好,仿佛有听不见的乐符在空气中流动,让人心神宁静。
然而赵良立刻想起了昨天不堪的一幕幕。全身心又跌入冰窖。
他悄悄起床,站在妻儿卧室门前倾听。婴儿夜里常常哭闹,妻子休息不好,唯有清晨时分,母子俩能安稳甜睡一会。
赵良好想进去看看妻子,又怕吵醒她。他深知这个阶段的母亲们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立刻惊醒。
赵良踌躇许久,悄悄走出家门。
世间一切都如往常般缓缓流转。然而谁又能知道,每一天,在这阳光底下,有多少家庭正在面对生离死别,有多少男女老少正在苟且偷生。
有人欢笑,有人痛哭。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每天忙碌的人们,有谁曾停下脚步思索人间的无常。
一天的工作在漫不经心间结束了。赵良牢牢记着自己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挽回妻子。在这之前,不能有任何不同安排,不能有任何意外差错。
赵良一直捏着手机,时不时看一眼秦思回复的信息,心里的恨意汹涌翻滚。他已经构思了一万种报复的方式,而每次都在一番恶言恶语和信誓旦旦后重新疲软。
从头到尾,错的是他,又何苦拿别人开刀。今天没有秦思,以后也许会有王思李思。自己对平凡生活的厌倦是根源,一切混乱和丑恶都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赵良如约见到了秦思。未等对方发出一言,赵良迅速起身,斩钉截铁喊出声:“我爱的只有我妻子,请你以后远离我。”
他迈步上前,粗暴地推开呆若木鸡的秦思,争分夺秒地跑出门外。他知道落地窗外妻子一定在看着,他要赶快找到她。
他果然在离饭店落地窗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熟悉身影。赵良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将满脸泪痕的她拉进怀抱。
妻子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出来给宝宝买东西,刚巧路过……”赵良懒得去听一切解释。他紧紧拥抱妻子,心中劫后余生的快乐几乎撑爆心脏。
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我再也不会走出镜像世界。我将与妻儿一直相守下去。就算是在梦境中,我终于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赵良执意安排妻子和他去看电影,声称家里有小姨子帮忙看着,让夫妻俩难得单独相处一会儿。
他无视妻子各种“还要给宝宝喂奶”“尿裤还没有买呢”等等申请,硬是连拉带拽迫使她进了影院。
妻子早就说过想看一次电影,像恋爱时期那样,俩个人牵手靠肩地甜蜜。现在无论如何先满足她的这个小小愿望再说。
妻子无奈,只好要求给小姨子打电话,嘱咐她照顾孩子的相关事宜。赵良目送她走向装裱着巨幅海报的墙边打电话。自己兴冲冲地去买票买零食。
从柜台前离开,捧着爆米花和饮料一脸兴高采烈的赵良,仿佛又变回一个恋爱中的少年。
他看向海报那边,而妻子也刚好放下电话,扬起脸冲着他微笑。
他真是幸运,虽然一路坎坷曲折,做过错事,最终还是力挽狂澜。付出了代价之后,最终找回了心爱的珍宝。
妻子笑着走过来,赵良乐颠颠迎上去。似乎就在一眨眼间,那个熟悉的人不见了。
赵良惊愕的无以复加。他慌乱地四顾寻找。没有妻子,到处都没有,刚才就在眼前的那个人,生生凭空消失了。
爆米花和饮料撒了一地,众人侧目。赵良呆呆站在人流中间。生无可恋。心脏已被揉碎,他连哭出来或喊出来的力气也没有。
他把上天的代价想得太简单了。
既然他夜里写好的纸条在到达正确的时间点时,可以凭空出现在梦境,那么一个现实中已经消逝的灵魂,也可以在合理的时刻毫无痕迹地撤出。
妻子没有原谅他。在现实中她带着悲伤和愤恨离去。在镜像中,她也只留给她一个微笑的幻觉。
赵良崩溃了。他颓然坐在地上,无力起身。周围一切熙熙攘攘都和他无关。
然而他没有资格放任镜像中的时间向前流逝,他是一个对现实说了我退出的人。
不出多时,赵良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仿佛坐在骇浪中的一艘小船上左右颠簸。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世界像画布上的颜色被雨冲刷一样,开始扭曲和混乱,无序而且肮脏。赵良不知所措了,怎么回事,他的镜像世界也开始崩溃了吗?
颠簸,没有错。此时的赵良,躺在手术推车上,被两三个护士迅速推进急救室。医生开始安排洗胃,心电监测设备开始连接在他身上。
他应该感谢一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外地妹,习惯性推门进来打扫卫生。不然他赵良大概只有尸体发出恶臭之后几天才能被人发现。
赵良自己也感觉到了。镜像世界失去了现实经历的依托,无力向前推进,开始瓦解。
整个梦境陷入混乱。他被一股不可描述的力量裹挟着,不知所措地漂泊。
一瞬间赵良发现自己身着内衣躺在一张床上,秦思正向他走来,忸怩作态。他一阵恶心和惊诧,猛的跳将起来,冲出酒店房间。他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折返把衣服拿出来,就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站在同学聚会的餐桌边。
他羞愧的无地自容,低头审视自己,却发现衣服好好的都在身上。秦思坐在他身旁,拿起酒杯向他敬酒。赵良十分迷惑,但还是倏然起身推开这个女人,力气太大碰翻了餐具,一阵脆响。满脸疑惑的同学们盯着他俩,可下一秒酒席又忽然离他远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婴儿床边,妻子走出房间,边走边喊:“我去抓紧炒几个菜,你看好宝宝哦。吃完饭你尽管去睡,孩子我陪。”声音就响在耳边,他无法否认这存在。赵良吃惊的环顾四周,又看看婴儿床里躺着的呵呵傻笑的小宝宝。
他轻柔地托着孩子的后背和小脑袋抱起来。天哪,如此真实。他闻到婴儿身上那种熟悉的奶腥味,感受到他又软和又温暖的小身体。这一切经历如同现实,而且,跟平日的镜像感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