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姐姐的坟前,我千百遍地求佛,可否削减我的生命长度,换时光倒流,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佛说,不可以。从此,我的心只能堕入深渊。
夏日午后,我和姐坐在门洞下乘凉。一丝风都没有,连蝉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这样的天气,把人身上的力气和水分都抽干了。我徒劳地挥着扇子,扇出来的却是烦躁。
姐坐在对面,一双脚泡在水盆里。泡一会儿,水不凉了,她就会从水井里再压上一盆 。高温湿热,对怀有六个多月身孕的她更是一种折磨。她脸色有点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这几天睡觉可能有点落枕,总感觉脖子后面发硬。”她用手揉搓着后颈,语气里有点抱怨。
“可能是枕头有点硬。咱妈家这些枕头应该换了。我枕着也不舒服。等傍黑凉快点了,咱上你家,把你的枕头拿过来。”我把身子靠在水泥墙上,墙也是热的。
姐家也是这个村,可是自从离婚以后,那栋房子就锁了起来,她再也没有进去过。那里的一砖一瓦都刻写着她那悲伤的往事。
“算了,凑合着吧,我不爱进那个屋。”姐皱了皱眉头。几只苍蝇不识趣地飞过来,我使劲扇了几下,试图把无名之火都发泄到它们身上。
我姐命苦。一生下来,妈妈就因为乳腺炎,没法喂奶。她是奶奶嚼着花生米加小米粥喂大的。
稍微长大一点,家里人发现她视力有问题,到医院一检查,视神经萎缩。这就相当于给视力判了死刑。
姐姐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从小心高气傲,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
到了待嫁年龄,家里给她张罗了一门婚事。男方家里很穷,所幸人还看起来老实本分。父亲给他们在我们村盖了房子,成了婚。这其实也趁了父母的心意,姐姐这种情况,他们也不放心让她外嫁。
婚后,姐姐生了个男孩,她男人自己做生意也是顺风顺水。本来日子还算美满。可是后来这个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最后一纸诉状,两人的婚姻结束了,孩子判给了男方。
离婚以后,姐姐不愿意继续生活在村里。她在外面报了一个按摩培训班,学习按摩,想自食其力。在按摩班里,遇到了现在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比她小很多,家里人都不同意。我们都怕她再受委屈。但是姐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别人也拦不住。我为此很是生她的气。
姐姐一直敬重我有文化,所以在我面前反倒我像姐姐,她像妹妹,凡事都听我的。唯有这件事情,她瞒着我,一直到要结婚了,才告诉我。所以,她感觉有点理亏,在我面前愈发有点小心,凡事都忍让我。这也纵容了我的坏脾气。
“姐,学校来通知了,让我后天回去。”我用扇子柄在地下随意划拉着。这句话说出来有点难,我知道会让姐姐失望。
“才住了几天,就要回去?”姐脸上浮出明显的失望。她老公在家装修房子,怕气味对她不好,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母亲家里。父亲母亲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能陪她唠嗑消除寂寞的人也就是我了。没放暑假前,她就频频打电话,让我放假赶紧回家。
看着姐姐脸上的失望,我的心里有点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姐姐对我的依恋 ,我就会难过。
“如果没什么事,开完会我再回来。”我把蒲扇朝她扇了几下,想借此安慰她一下。
“那明天咱俩进城吧。”姐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
“这大热天的,进城干嘛?”
“我想去买条裙子,很长时间没买新衣服了。”
姐对新衣服的情结是自小开始的。用家里人的话说,姐从小就臭美。她会因为想买一块纱巾,给家里挑一个星期的水。虽然这些年生活艰难,但是这并没有阻碍姐爱美的心。她生活在农村,但她总是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爽爽利利的。
“你现在都这样了,还买啥新衣服啊。也穿不了多少天了,太浪费了。”我瞅着姐的肚子。这段时间她胖了不少,整个人就像被吹了气的气球。
“我哪样了?你看我穿的这些衣服,难看死了,弄得我心情都不好了。别人怀孕也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了,我心情好了,对小孩子也好呢 。”姐嘟起了嘴。有时,她会执拗得像个孩子 。她那种纯粹的对美的渴望也会让我难过。她也只能有这点渴望了。
姐因为眼疾,不方便自己出门。所以,我每次回家,就会陪她进城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每到这个时候,她到会快乐得像个孩子。看着她开心的笑脸,我也会心里发酸。
虽然我非常不想在这样的大太阳下去逛街,但是看着她渴盼的眼神,我还是无法拒绝。
第二天,我们就坐着公车进城了。这个天,公车里就像烤箱,再加上满满的人,各种气味在炎热里发酵。姐的脸色有些发白,头发都被汗水濡湿。我一边给她扇着扇子,一边轻声抱怨:“你看,我说这样的天不适合出门,现在遭罪了吧!”“没事,我就是有点恶心,下车就好了。”爱美的姐姐,今天早晨特意梳了一个五股辫,整个人俏生了不少。虽然怀孕后胖了很多,但是依然掩饰不住她的美丽。
终于下车了。因为经济所限,我们每次买衣服都是到集贸商城,那里衣服便宜。也正因为便宜,所以这样的大热天,商城里面依然是摩肩接踵。我使劲拉着姐姐的手,小心避开人群,生怕有人撞到她。
天热,人多,我又需要时时刻刻照顾好姐姐,身上一会儿就被汗溻湿了,浑身从内到外都黏糊糊的,感觉整个人就像一条被晒成半干的咸鱼。
姐姐兴致倒高。她只要看见衣服,眼睛就会散发兴奋的光芒。她摸摸这件,试试那件,如果不是钱包限制,她恨不得抱走一堆。
如果我足够有钱,我就要买下她看中的所有衣服,我喜欢看她开心的笑容。可是我也囊中羞涩,所以就极力劝阻,选一件自己喜欢的就行,买多了也是浪费。
最后,姐姐终于犹豫再三,买下一件格子孕妇裙。白绿相间的小格子,倒是非常清新。姐穿上就不舍得脱下了。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小女孩。
此时已近中午,我着急赶车回去,就不让她继续在那些衣服间流连。我连拉带拽地把她拉出商城,天上仿佛下了火。白亮的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感觉再在马路上待一会儿,人就会跟马路融化在一起。
就在等车的功夫,姐突然说:“我想吃那个酱猪蹄了,咱俩先到商场去买俩猪蹄吧。”
我的火蹭地窜上来了。这一上午,已经把人累个半死,临走了,又想吃猪蹄。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这么个大热天,你干嘛想吃猪蹄了,油腻腻的,想想就没胃口。”
“我就是突然有点馋了,很长时间没吃了。”
这次,我没看姐的眼睛,我怕自己又会心软,我实在不想继续逛下去了。“你现在已经很胖了,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太胖了,将来影响生产。”
这个“胖”字对姐姐有打击,她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注重形象。她没有再坚持,但是眼神有点暗淡。
我拉着她的手,心里有点不安。我甚至想改变主意,但是炎热和困乏使我硬起了心,努力忽视那点不安和愧疚。
那一刻,我只注意自己的感受了,却忘了孕妇真的会突然馋嘴。
第二天,我要返校了。临走,姐姐脸上写满了不舍。她叮嘱我,开完会一定要回来。我最是见不得她的这种依恋。心里会痛。有时总会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我的两只眼睛那么明亮,姐姐却会看不见,如果能把我的一半视力匀给她也好啊。
回到学校,下午三点钟左右,接到父亲电话,说姐姐不在了。
姐姐中午睡觉起床,一头栽到地下。脑血管破裂,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本来是一次普通的分别,竟然成为天人永隔。
早晨,姐姐站在门口送我,穿着那件白绿相间的裙子。下午,我就回家,给她净身,穿上层层叠叠的寿衣。
我讨厌那套衣服,因为喜欢漂亮的姐姐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穿上那么晦暗的衣服。可是她已经做不了主了,我也抗不过规矩。
姐姐走了,年仅三十七岁。
美丽的姐姐化成一抔黄土。
跪在姐姐坟前,悔恨如恶魔将我撕成了碎片。
姐姐说她颈椎不舒服,本来应该引起我的重视,可是我偏偏没往心里去。假如能够让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带她去医院,或许就会避免悲剧。
姐姐说想吃猪蹄,我残忍地拒绝了她。不曾想,这却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请求。有时夜半梦中,姐姐会站在我面前,小意地说:”我想吃酱猪蹄,我好久都没有吃了。”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假如,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不会再让姐姐脸上挂上失望。
可是姐姐走了,她再也不给我弥补的机会了。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只能任由那条悔恨的虫子将我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
命运给了姐姐一次又一次重击,我本来是她尘世最信任的依靠。可是我却做了命运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