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
你问我故乡是什么?我想,大概就是那群失散的伙伴吧。
五年级那年,正好赶上教育改革,小学从原来的五年改成六年制,于是我很荣幸的成为新政策之下第一批小学念了六年的人。考初中的时候,当地政府照顾毕业生,选择就近录取,也就是说,你家住哪你就在最近的中学上学。
我觉得这很人性化,北方的冬天寒冷入骨,太远的话我怕会觉得初中比小学苦,毕竟小学老师总是说上了初中就好了。
那时候家乡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高楼耸起,那时候的人们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行色匆匆。至少一个巷子里哪家有几个孩子,父母都在哪上班,彼此都了解一二。我出生在秦岭淮河以北,集山地、平川、高原、河谷、沙漠、戈壁等多种地貌为一体的丝绸之路枢纽地带,甘肃。在她中部的一个小县城里,有我的一整个青春。
小时候父母总说,我们西北经济发展没那么好,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去看看世界。于是就有各种各样假期补习班,周末补习班,夜晚补习班。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有的,每个时代都有各种各样的内卷。我在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也加入补习大队伍提前学习了一下中学内容,我不知道提前学了会不会比别人在中学更优秀,但是如果我不学,那就一定比别人差劲了。
那时候还没到叛逆期,父母的话,绝对服从。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开学第一天,出门就碰到了杨辰。他小学没住在巷子里,只是偶尔见过几面,知道有这么个人。中学离巷子只有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我跟着杨辰,一路走到学校。我不是故意跟着他的,只是因为是同一所中学罢了。意外之处是,竟也是同一个班级。
“顾小影,坐这吧”杨辰喊到“没记错的话你就叫顾小影吧”。
“是的,辰哥,好久不见你了。”我显然有点慌张了,毕竟他只是偶尔才能见到的人,没想到他记得我的名字。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找自己的朋友一起坐,我大概知道这班上没有我的朋友,所以也没四处张望。就这样,我和杨辰成了彼此中学的第一个同桌。老师说,第一次考试之后根据成绩再调整。
辰哥,他比我长半岁,出于礼貌,我一直这么叫他。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承蒙厚爱,我有哥哥姐姐,从小被照顾习惯了,不过我上初中的时候,哥哥和大姐都已经去读大学了,只有二姐还在高中,我总能看见二姐彻夜学习的样子,那时候我就觉得,高中肯定很累,但应该也很值得。
杨辰跟我不一样,他是独生子,小学离得远,一直在外婆家,周末父母会把他接回这边。我一直不明白,他比只是早生半年,怎么就心智成熟比我快那么多,他看上去,比我懂事很多,我跟在他身后,就像小时候跟在我哥身后一样。
心里还是蛮开心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感觉有人罩着我了。
初一的时候我们也就13岁,小女不才,竟以一米六五的身高成了班里最高的女生,辰哥也就一米六三左右吧。生长发育这件事,女生在初中阶段是要快于男生的。我拿这事经常跟辰哥开玩笑,我总说你都没有我高,为什么我要叫你哥。男孩子也很要面子的,他总说我比你大你就得叫我哥。就这样每天比着身高,斗着嘴,上学一起上,放学一起回。
初一一整年,我俩的成绩每次都是旗鼓相当,我不是好学生也不算坏学生,但我是中等生里面偏科最严重的。这一年也算是披荆斩棘,努努力力才能和辰哥坐同桌,坐前排,坐后排,甚至后两排。他文科稍微差点,但没有我那么极端,只是几分之差而已,我那几十分的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偏科。如果几分之差的偏科叫炎症的话,我那可能就是癌症。
初二那年开始加入新课程,物理。我敢说,这是我一整个青春噩梦的开始。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我连的电路小灯泡为什么就是不亮,牛顿那群人是不是我命里的劫。初中老师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很喜欢把大家的试卷分数念出来,叫到一个,念一个,领一份试卷,顺序是按成绩先后。语文、政治、历史、英语这些文科类每次十名以内肯定就有我了,物理、数学这些,在我看来……算了,没必要说,因为也记不清第几十份才是我了。辰哥不一样,他每份都差不多时间上去。后来我意识到我俩座位越来越远,自感危机。
回家路上,我委屈地哭了。初中的我可喜欢哭了,考不好要哭,老师批评了要哭,裙子脏了也要哭。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觉得我大概是盐水。
“哭什么,小影。”辰哥走在我前面回过头来,用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
“物理咋学嘛?”我哭腔说道“离你座位越来越远了,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我说这些的时候特别委屈,好像我物理不好都是他造成的。
那个时候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他是我哥,是我的伙伴,是罩着我的人,更是我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怕追不上他的脚步。
“你别哭嘛,哭啥,走吧,看看这次的试卷。”他显然很淡定,因为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哭了。跟在他后面这么久,但我却是第一次感觉要追不上他了。
后来我就经常和辰哥在他家写作业,那时候的感情真好,家长也很融洽,他们不会想到早恋这些。辰哥的妈妈说他没有兄弟姐妹,以前也不怎么说话,初中搬过来之后觉得性格都开朗了一些。我呢,从小哥哥姐姐照顾惯了,现在大家都顾不上我,辰哥的出现让他们觉得安心,说至少路上有个伴,在学校不会有人欺负我。
他们越这样说,我就越依赖他。
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和辰哥的悉心教导,我终于还是在物理和数学上有点起色,当然也没能像电视上那样一下子就冲到顶峰去。不可能,至少在我这,我估计永远不可能。我要求不高,能追上他就行。
他的作文写得很烂,不管是英语还是语文。
“让我这个文科学霸给你讲讲怎么写作文吧。”我总是想帮他点什么,可他很爱面子,他总是说“我那是不想写,要写早写好了。”
“你就吹吧。”
反正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过他的文科有哪一门超过我,但我却永远没有追上他。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班上有些同学偷偷从家里拿个手机,大家都会借一借,登录一下QQ,也不知道看什么,就图个新鲜。青春期里的懵懂情愫就像淡淡的花香,在初三这一年慢慢散播开来。我以普普通通的长相和马马虎虎的成绩终于还是在万千人海中引起了某个男生的注意。
他叫洛星,比辰哥高。至于其他的描述嘛,我倒真是没仔细了解过。年少的时候哪懂什么是爱啊,后来我觉得他只是在人群中看到个头比较高的我罢了。
洛星在一节自习课给我传上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能给我你的QQ号吗?这有啥不能的,我直接写给了他,反正我又没有手机,什么时间加你,随缘吧。我当时的想法太过简单,我以为就这样了。因为大家都会互相交换QQ号,这没什么。没想到等会纸条又传上来,大概就是说自己很早注意到我,但我和杨辰走的近,以为我们在谈对象,没打扰之类的话,然后就问我,我和辰哥的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了解到早恋这个词,原来我和辰哥在部分人眼里,就是早恋。我没有将那张纸条传下去,准确的说,我没有回答他我和辰哥的关系。
我只知道,那是罩着我的人,是要陪我一起上高中的人,是我无论如何要追上的人。
后来洛星又传上来纸条只写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那时候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拒绝爱,我不知道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了喜欢我又该怎么样回应才比较恰当。
我当时并没有传纸条回应。
初三自习课比较多,老师会留很多时间给我们复习。接下来的一周里,每节自习课,后面都会传纸条上来,大概就是一些年少时自以为是的浪漫。但这些事情辰哥完全不知,因为我努力学习,还是徘徊在他后排,可能永远没有资格跟他同排坐了。纸条不经他的手,他当然不会知道。
世间的任何误会都是自以为。
我自以为他不知道,也一直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如何开口。直到有次课间,当洛星的那封情书送到我的课桌角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双给我擦过眼泪的手。
“以后别写这些了,初三了。”辰哥还是很客气的跟洛星说,并顺手抢过了那份青春的手稿。
“关你什么事。”洛星不示弱,“又不是给你的,你还给我。”
“叫你别写了就别写了。”辰哥站起来,撕了那份信。
我瞪大了眼睛,我认识的杨辰,没有这么冲动过。
对我来说,撕掉的是一份年少的幼稚。
或许对于洛星来说,撕掉的是他风华正茂的青春。
洛星冲动的给了辰哥一拳,辰哥也还了一拳。我和几个同学赶紧拉开了他们,这是我认识辰哥以来,第一次看他打架,也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发脾气。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很是心疼,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还是用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说道“没事,哭啥。”
后来这件事班长告诉了老师,老师问他们为什么打架,也不知道怎么搪塞了过去,反正我没有被叫去训话。要知道,当时早恋是很严重的,学校很反对这些事,要不是两位哥哥的庇护,可能我也会被叫去罚站训话,毕竟我是这个小故事的主角。
青春里的男孩都没有坏男孩,他们都是用自以为是的方法护你周全。
晚上回家路上,我跟在辰哥后面,我怕他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怕他生气。
“跟上啊,走快点。”辰哥注意到了我的情绪,“我没事,不疼。”
“他写了好久了,我没有回复过,今天……”我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小影,马上中考了,我只希望我们能努力一起进一中。”辰哥打断我,但还是很温柔的说着“我不想任何事情打扰到你学习。”
“哥,我都听你的。”我像个被发了糖的孩子。
青春的故事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大家忘了。洛星,也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慢慢淡化出我的人生。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也没有错,也没有人错。
紧张的初三生活慢慢接近尾声,好在最近几次的考试我都紧随其后,还是能坐在辰哥后排,对我来说,能不能考上一中,成绩远没有我的位置反映那么直接。只要还在辰哥后排,我就有希望。
一中是我们小县城最好的高中,万千学子挤破脑袋都想进去的学府,每年都能培养出来三四个北大清华的学子。
离中考还有两周,体育课被占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早就习惯没有运动只有学业的日子。这天班主任善心大发,说我们最近压力太大,今天体育课叫我们都去上,出去动一动,要劳逸结合。
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意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
体育老师带我们简单热身后就自由活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女生的自由活动永远就是聚在一起边看男生打球,一边瞎聊天。
那时候小县城的初中很少有像现在专业的篮球架,海燕式方管篮球架也是在高中才见到的。都是些木板什么的搭建的,但高度、宽度,以及三分线可都是老师们仔细研究过的,丝毫没有马虎的。我们也没见过好的,当时就觉得已经很好了。
我看着辰哥靠着篮球架休息了一阵,突然球飞过来他起身去接,一个踉跄侧身撞在木板上,木板上没有完全钉下去的钉子套住他的耳朵顺势滑下,血沿着耳廓流下来。我害怕极了,我飞奔过去,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同学老师们都纷纷凑来,联系了家人送他去了医院。我很想去,但是没法跟。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初中最后一节体育课,我到现在都不敢再去回忆那个画面,也因此有点怨恨我们的班主任,要是不上那节体育课,辰哥也不会受伤。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哭的很厉害,走的也很快,我得赶紧告诉我爸妈这个消息,叫他们带我去看辰哥。
在医院和辰哥匆匆见了一面,杨妈说耳朵上缝了几针,没什么大事,中考之前就在他外婆家复习,不回学校了,害怕在学校又不小心磕磕碰碰。杨妈吩咐我帮忙收拾辰哥的东西,老师那边她会打招呼。不一会他们就准备起身去辰哥外婆家了。
“我没事,一中,别忘了。”辰哥走之前交代我。
对于我来说,那是辰哥和我的约定。
第二天我把辰哥东西收拾好拿给杨妈,杨妈说还要上班没法照顾他,所以只能叫辰哥去外婆家。
“杨妈,辰哥怎么样了?”我放东西时还是想了解他的近况。
“没事的,小影,谢谢你,你要抓紧复习哦,辰辰说你们还要一起上一中呢。”杨妈很温柔,摸摸我的头说,“这几天自己回家小心哦。”
我突然意识到以后放学都是一个人了,上学也是。
他的身后跟了三年,我想过迟早会有散场,没想过如此草率。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青春本来就是磕磕碰碰,但就是突然觉得,跟丢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还是和同学们一样在学校复习,我看着前面空着的桌子,我就在想辰哥此刻也一定在家里复习。他是个凡事都有交代的人,每天见我时都会说早,分别时会说再见。他说了一中,他就一定会在一中。我喜欢他的交代。
中考的前一天我问妈妈杨辰回来了吗,她说:“你杨阿姨去他外婆家照顾他,明天中考了肯定不回来了,他外婆家离一中近啊”。
我有点失望,考试不能和他一起去。
中考再也没有什么择近录取,报考哪个学校就去哪里考,能力多高就考多高。第二天走进考场,我也没在人群中找到辰哥,放眼望去都是拼命想考进一中的人,万千学子的求知欲望压得我喘不过气。大家都是考完就被父母接了去,继续准备下一门考试。很快,三年的努力就在两天的考试中匆匆沉淀了。
考试前大家都商量着,考完去哪里玩,其实过后也就各自有事,很少联系了。毕竟考试这件事,有人欢喜有人忧。
人生所有的离别,都是成长,至于未来怎么样,一半是追,一半是命。
初中潦草收场,没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