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6]服毒
如果说辍学是我现在唯一的解脱,又有谁能够阻挡我。我要抓住哪怕一丝的微光,只要它能够足够强大,让我忘记过去,重新开始,那么我又有什么不愿意呢?
曾经学校给我的是荣誉,是自豪,是骄傲,现在学校给我的只有无所不在的讽刺和嘲笑,而这讽刺和嘲笑的背后,是恐怖到令我瑟瑟发抖、阴暗邪恶的人性。
我喜欢读书,可我却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我像村里没有钱上学的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就辍学回家了。而我与他们的不同是我的父亲依旧想要让我读书,准备让我去哥哥马乾所在的学校市一中读初三,而后升入本校高中部。然而高昂的借读费,让母亲大发雷霆。她始终不愿意父亲为我做任何一点胜于马乾的事。即使是去上学这件大事。
在家呆的每一天,都让我感觉生命漫长无比,时间走的太慢。每一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我感到自己快要发霉了。
周日的下午,父亲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喝茶,他大声叫我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我起床,看到镜子里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好几日没有洗漱的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楚楚可怜地惨象,我开始讨厌这样浑浑噩噩的自己。
我出门打了一盆水,开始刷牙洗漱。父亲看到我微笑的说:“这样才对嘛!”我换了身粉红色的运动装,束起高高的马尾,瞬间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清爽自在了。
我和父亲坐在梧桐树下的饭桌旁,他递给我一杯玫瑰花茶,清香扑鼻,他则喝着一杯过于浓烈的龙井。
“这么多茶叶,不苦吗?”
“不苦,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太淡又没味。”
“翠娥,你还想上学吗?”
我低下头,重重地点点头。
“爸找人送你去你哥的学校,怎么样?”
“一中是市重点中学,我初二下学期还没念完,恐怕人家不要我。”
“没关系,你底子好,咱们从初三开始念,我已经托人帮你问了。你不用担心。”
“可是,这需要很多钱,借读费很高的,我妈那边……”
“你不用管,你只要安心学习就好了,父亲答应给你最好的,就一定做到。现在你应该想的是怎么在家里把这学期没念完的课程都学会,升初三才省力气啊。”
听着父亲为我计划好的一切,我暗淡的人生似乎又重新点燃了希望。困扰我这么久对父亲的怨恨,也在他对我深沉的父爱里渐渐消失殆尽。我试着开始理解他,理解他们那代人的心酸。
“爸,那我从现在开始每天都在家里学,你教我好不好?”
“好,我教你!你个傻孩子。”
我睁着自己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父亲做出肯定的回答。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我们父女两相视而笑。
对于父亲许诺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总能竭尽所能给予我最好的,尽管我的母亲从来都不同意。他总在周全所有,力求在我和马乾之间做到平等,来堵住母亲的嘴。这一次我相信父亲也依旧可以做到。
我和父亲在梧桐树下谈了许多,关于现在,关于未来。独独没有过去。我的过去我一个字都不想提起,而父亲的过去也在那个夜晚全部都向我吐露了,那是一个我们谁都不愿再提起的曾经。谁都不想在过去的漩涡里苦苦挣扎,耿耿于怀,辜负还要前行的现在。
母亲串门回来了,开始做饭,我走进厨房,想要帮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想她开口指我。
“杵在那干嘛?该干嘛干嘛去,一会饭好了叫你。”
她边说边切菜,丝毫没有想让我帮她的意思。我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心里想着我只是想在你这里表现好一点,希望你可以支持我去市一中读书。然而她并没有给我表现的机会。
“吃饭了!”
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叫我和父亲。我赶快跑去厨房,把饭菜端在饭桌上,父亲看着我笑着点点头。母亲看着我,似乎有些诧异,我猜想她心里肯定在想,这孩子今天抽什么疯?
“桂花,翠娥去一中念书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父亲边吃边问母亲,我拿着筷子低着头静静地听着。
啪一声,母亲把自己的筷子重重的摔在饭桌上。似乎在表示抗议,愤怒。
“不可能,考虑什么,一万块的借读费,哪有这些钱。一个女孩子认几个字就可以了,还上什么学。”
“一万块,借读费这么高吗,爸?”
我也被这高昂的借读费吓到了。我心想父亲只是一个中学校长,母亲是个农民,哪来这么多钱。我开始觉得这个家也许根本没有能力去负担这一切。
“是啊,你以为几分几厘啊,学上的好好的,又不去了,这会欺负家里人,你安的什么心?”
母亲的话充满了对我的责怪,她以为我该忍受学校同学的嘲讽,忍受马航对我人格的欺辱,继续呆在这所已经无法让我安心学习的学校里,成为一具行尸走肉,糟蹋大好的青春年华。她的态度坚决地让我无法反驳,话语里透着浓浓的重男轻女思想,更是根深蒂固,不可改变的。又或者说,她不可能容忍我一个外人生的孩子比她的亲身孩子还优秀。
“怎么这么说话,翠娥被人欺负呆不下去了,又不是她不想去。”
“她就是不想去,十几岁的孩子能把她欺负成什么样,我就不信了。”
“不去都不去了,还说这干什么?钱的事我已经解决了,你不用操心。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父亲依旧低头在吃饭,但是他言语里的坚决是不可撼动的。
“你哪来的钱,啊,你动了乾儿上大学的钱吗?啊?为了别人女人的孩子?”
母亲站起来,手指着父亲咆哮着。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
父亲扔下手里的筷子,站起来瞪着我的母亲。
“又是为了这个妖精,为了她,你都不管我和乾儿死活了吗?”
这一次母亲用她的手指着我,我成了她口中的妖精。
“你说谁呢?她还叫你妈呢?你丢不丢人。”
“这张妖精脸,哪像我的女儿,我就没有女儿。”
母亲张牙舞爪地怒吼着,一胳膊肘就把我连同我的凳子打翻在地,我手里的碗也跌成碎片,划伤了我的额头。
父亲看到碗的碎片崩落在我的脸上,他害怕极了。他赶紧取掉我身上的瓷碗的碎片,把我拉起来,仔细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好像在检查哪道会留下痕迹。他掏出手巾帮我擦了擦渗出的淡淡血迹,时不时问我疼不疼。
母亲呆站在哪里,再也没有出声。
“要是翠娥脸上留下疤,我他妈跟你没完!”
父亲指着站在我们身边的母亲,愤怒的说道。
“妖精的脸毁了,你心疼了,你看不到妖精妈的样子了吗?”
母亲似乎被父亲刚才的话激怒了,她又一次不依不饶的挑战着父亲的极限。
父亲把我拉在一边,走上前去捏着母亲的脖子,推着母亲一直向后退,我看到母亲脸涨的通红,似乎快要喘不上气了,而父亲并没有松手,他脸上的凶狠越来越胜,已经完全淹没了他前几分钟的和善。
我吓得哭了起来。我跑上前去,拽着父亲的胳膊,要他松手,可他依旧还是不肯松手。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他因为一时愤怒而误杀了我的母亲,成了杀人犯,那么我就真的成了孤儿。我死死的拽着,父亲还是没有松手,我情急之下,只好咬了父亲的胳膊,他疼的松开了手。他松手的那一刹那,母亲好像已经气息薄弱,一下子瘫倒在地,我扶着她的头,掐着她的人中,她一动不动,我使劲在掐了几秒钟,我感到自己的大拇指甲在她的人中上一点点的陷进去,慢慢渗出一圈鲜血。她嗑了一声,醒了过来,我的心终于放下了。
父亲好像在苛责自己刚才的举动,他走过来,抱起我的母亲回了房间。
此情此景,让我陷入对自己深深的怨恨里,要是没有我,这个家也许不会这样,父母不会隔三差五为我吵架,要是没有我,父亲不会在母亲那里那么为难,要是没有我,父亲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在我和马乾之间力求平等了,要是没有我,母亲也许不回受此一劫……
我走了,也许这一切都结束了,母亲再也不会看到我这张令她讨厌的脸。她和父亲也不会再大打出手,危及生命了。
我拖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再一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房间镜子里的自己,那么地可怜又可悲,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有的流进嘴里,咸咸的,有的落入划痕里,刺的烧疼,有的流进心里,成了深深的绝望。
我擦了擦留在脸上的泪痕和血迹,用扫把扫了扫身上的泥土,我要走也要走的漂亮点,不是吗?村里的老奶奶去世都要梳洗一番,我怎能不收拾下自己呢?我把自己的头发散落,梳理的整整齐齐,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笑了。
我躺在床上,拿出父亲上次没有用完的半瓶老鼠药,我张着嘴,把它倒进我的嘴里,它缓缓流进我的喉咙,经过我的食道,落在我的胃里,然后渗漏给身体各个器官……
那一天的下午,天依旧很蓝,阳光依旧那么明媚,梧桐花依旧开的那么美,我慢慢地睡过去,进入永久沉睡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