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够了就回来

从五年前不知哪一天起,她走向了彻底的衰老。

她是我的姥娘。我们这儿管姥姥叫姥娘。

她的智力开始了反走向。就像每个人当初从一个小婴儿,一个劲儿的长大,变茁壮,变懂事,变聪明。而姥娘,在反走向的发展。

五年前,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干,但一向精明、善解人意的姥娘却变得挑剔,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会让她不高兴。一开始我娘---她唯一的女儿是没有察觉的,两人还因此时有争吵。

而后的姥娘越来越刁钻刻薄,不讲理,我娘不理解。

怎么原来一辈子那么疼爱包容闺女的人,这会儿竟然会挑闺女的理儿?

娘一开始怎么也接受不了,我们告诉她,姥娘是老了糊涂了。

后来姥娘发展到打人骂人,娘不理解,说姥娘是不是得了精神疾病,应该能治好的。到处拉着姥娘看病,拿药吃药,但吃了很多药,也没有起到作用。

姥娘还是一直痴呆糊涂了下去。

但是她还认识人,知道我们每一个人是谁。我们买给她的吃的东西玩的玩具,尽管有时会藏起来,但她喜欢。连亲戚来看她,她有时还会一如从前的精干,让不常见的亲戚感叹,我们的三奶奶还是这么有本事。

可是我娘知道了我们也知道了,她的智力开始了倒退,这种发现让我们每个人心情沉重。

姥娘一如三五岁的小儿,隔辈的重外孙成了她的玩伴也是吵架甚至打架的伙伴。跟孩子们抢玩具,抢吃的东西,因为一个皮球把她最爱的小外孙推倒在地,孩子哇哇大哭,她却胜利似地说这是我的玩具。

那年秋天,玉米棒子丰收。成堆的堆在院子里,姥娘要剥玉米。一不小心踩在玉米棒子上,摔倒了。老人骨头脆,骨折了,住院了。连住好些天,姥娘烦燥,生气,我娘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挑理、找事儿,白天不睡晚上不睡,闹腾,娘本来身体就不好,顶不住了。

我们几个晚上轮流陪着姥娘。她不折腾我们,怕我们睡不好。

但她睡不着,我用手机放音乐给她听,她很高兴。说我娘不会放。我娘吃东西,她说我娘,光知道自己吃。

经验告诉我们,人老了糊涂了,越是经常待在她身边,对她好的人,她会越挑毛病,反而是我们几个小辈,因为不常在身边侍候她,偶尔侍候她一回,她倒觉得我们好了。对来看她的亲戚朋友说我们几个怎么好,怎么用手机放音乐给她听,我娘怎么光知道自己吃,她忘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

是的,她都忘了。

姥娘骨折痊愈的事儿,连医生都觉得是奇迹。八十多岁的人了,竟然比年轻人好的一点不慢,并且没有一点后遗症。

可是我们都知道,不是奇迹,是我娘的原因。为了姥娘早点好,不再躺着受罪。娘做骨头汤,给姥娘补钙,引导姥娘做训练,她的耐心我们都自愧不如。

姥娘好了,照样可以走,甚至逗她她还会跑。可是她的智力还是不可逆转的在倒退。

姥娘开始喜欢打人,谁都打,而且是真打。

小时候在姥娘家住的时候,南边有个邻居家的老太太就打人,那时我们小孩子都不敢靠近她。现在姥娘成了打人的老太太。大家都说,糊涂了,就这样。

但我知道我了解她,她心里有火,她在挣扎,她不想这样下去。她想与她的孩子高兴地在一起。但中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互相理解不了。她不想这样,她没办法。身体各脏器的衰老,思想的不听使唤,她都阻止不了。她希望我们能理解她,但我们也不能。她越发的生气,于是就想打人。她的暴燥持续了三个月时间,她又变安静了些。她的痴呆又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

我们都成了她的玩伴,有时,她会唱戏,我陪她唱辕门外三声炮;她会唱八月桂花遍地开,我陪她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我知道,以前她没有时间唱,她唱的调门永远是那种温柔的古老的声调,一如我们小时候惹她生气了,她假意愤怒而其实满含宠爱的那句:你个狗儿哩......

我们几个都像姥娘的孩子一样。上小学都是在姥娘家里。那时,在我们眼里,姥娘比娘还亲。

现在,我用头碰她的头,我们玩小时候她陪我们玩的碰头游戏,她会躲,她会笑,她笑得比她年轻的时候更灿烂。

我们知道,她累了,她要歇歇了,不光身体,还有心。

这一生,她操了太多心,大人,孩子,外孙,重孙;家里,地里,街坊邻里。她说过,自己是个操心劳累的命,我们都同意,因为她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她眼里总能看见活计,她的手脚没有一刻的停歇,所以她从来没有胖过。

有一次,娘在和面准备擀面条,姥姥在旁边玩柴火,娘说,你别玩了,弄得灰土都跑面盆里了。说了几遍,姥娘丝毫不理会。娘再说一遍的时候有点急了,姥娘拿起一把柴火杂草放到娘的面盆里。娘急眼了,她把姥娘推搡着到屋门外,说,你走吧,不管你了。姥姥当时啥都不说,她已经忘了几分钟之前她做的事了。

娘几次说起这件事,后悔当时对姥娘的态度,她说,我小的时候,你姥娘可是没这样对过我。可是现在,姥娘老了,她什么都忘记了,连对我们的爱......

姥娘越发的不认识人了,连我娘--她的女儿都不认识。

有时家里来了亲戚,姥娘也会很正式很清晰地打招呼,来啦,坐吧,吃了饭再走吧,歇会儿吧,看上去一如从前。关系近的亲戚会说,你们说她糊涂了,哪儿糊涂,看说得多准。远一些的亲戚可能心里犯嘀咕,明明老人很清晰,非得说她糊涂。可是姥娘会在亲戚们一走扭脸就说些天南海北不知所以然的话。她又忘记了。

是的,姥娘越发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了。她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幼年,她与我们不在一个时光频道上了。

娘把姥娘的糊涂归结为给她机会报恩。

姥娘年轻时帮了娘太多,娘说,如果你姥娘像姥爷一样,没磨过人就走了,她心里会难受很多。姥娘这是在给她机会,等姥娘走了之后,娘会更坦然。这也是姥娘对女儿的爱。

我们理解了。

我的心里在反复想着一个词,对,轮回。

一次,娘告诉我,姥娘喊她“妈妈”,她震惊了。

那瞬间,娘脑海里闪烁着的是小时候她跟在姥娘身后有事没事就喊娘的样子。

轮回,这就是轮回吧。

这样的状态让娘更坦然,姥娘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饭就算喂也会弄洒。

所有的脏、累,娘都觉得不算什么。

久病床前无孝子,在娘这儿不算个事儿。

娘说,俺愿意让你姥娘磨俺,哪怕她糊涂到躺床上不能动,俺也愿意让她看见俺,俺也能看见她。

姥娘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了女儿,一如女儿小时候她就是女儿的天一样。

吃喝拉撒睡,她把这些技能都忘记了。

娘像照顾孩子一样的照顾姥娘。

姥娘越来越懒惰了,我爹说,都是娘惯的。

娘遗传了姥娘的勤劳,她已经接受了姥娘老了糊涂了的现实。

她平静了下来,她说,你姥娘磨俺也愿意。

姥娘吃饭的时候老是洒,她就端着饭喂,喝水的时候手抖,她就端着。她有时会忘记上厕所,娘就过一段时间提醒她一次。娘说,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反正我没事干,就好好侍候你们姥娘。

娘说,虽说你们小时候都是姥娘看大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想管姥娘,但有我在,你们都靠后。

娘是个凡事追根问底的人,一件事做就做好。在照顾姥娘这件事上,她更是做到了极致。姥娘吃饭爱洒,吃得很慢,又少,经常会弄脏衣服。娘就喂她,一勺一勺的喂,姥娘很配合,只要喂她就吃。所以量的多少就全在娘的掌握了。

娘总是在姥娘七八分饱的时候就停止喂了。然后在半响时候,再给姥娘冲一包豆奶或芝麻糊,或香蕉,苹果等加餐。水果都是用勺子刮成沫再喂姥娘。

我们都说,姥娘享受的是小孩子的待遇。这些的小孩子待遇,姥娘坦然的接受着,以前她清楚的时候,只要自己能做的事儿,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

唯一一个乐意人帮忙的就是挠痒痒。打从我记事起,每天晚上的一件工作就是帮姥娘的挠后背,小时候劲儿小,帮姥娘挠痒痒是一件互动的趣事儿,小手在她的背上到处划,姥娘总嫌用劲小。大了之后,帮她挠痒痒总怕用劲大,但她不怕,她的后背已经快挠出茧子,用多大的劲即使挠出血她都不觉得疼。

后来我们分析,姥娘年轻时无论家里地里活都是把好手,从来不惜力气的那种脾气,有时累了,以前也没有按摩之类的,劳累了一天,能躺到床上,有人给挠挠背就相当于按摩了,让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所以这个习惯就一直延续着。

到了现在,姥娘虽然人糊涂,但习惯没变。娘每天给姥娘挠后背,姥娘丝毫没有了心疼闺女累了的感觉,只是很享受,我们知道,她都忘记了。

我看着姥娘的脸,她看着我的脸。

笑吟吟的,她说,看俺妮儿的小脸好看哩。

可是扭过头,我再问,姥娘,你刚才说我是谁哩。

但她说,你是,你是朋娘。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我说,姥娘,你糊涂不糊涂,她说我不糊涂。

我盯着她的眼,直到泪水流下来。我想看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我看清楚了,她的无奈,她的抗拒,她不想就这样混沌下去,但她没有办法,她在难过,她在抵触,她在反抗,但她抗拒不了。

有一种力量在推着她远离我们,远离世俗,远离烦忧,她清静了。

她一天天的倒退着。就连姐搂着她大哭,说姥娘,你不能忘,你快醒了吧!她也没有心疼她最爱的大外孙女。

她又忘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她爱我们每个人,一如她半夜纺棉花只为我们几个做一条温暖的棉裤,一如她为了发烧的我们大雪天半夜起来找医生,一如她夏夜屋顶上彻夜不眠只为打蒲扇为我们赶蚊子,一如倾尽毕生心血爱她的孩子们......

可是她又忘了,她把爱都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她认识我们,她记得我们每一个人,但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把这些爱都封藏了。

有那么一刻,她断裂的神经链一会儿可能又搭通了,她又知道我们在等她回来了。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来。

一直都在等......

等她有一天休息够了,清静够了......

又因为我们的不听话半嗔半怒地说,你个狗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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