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电话打过来时,我正蹲在小河边,望着面前雨后清凌凌的水波发愣。娘是听不见这细浪一阵阵轻涌到岸边,柔柔地拍打在河边杉木桩上的“哗哗”响声。她也不会想象。每次接通电话只问我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要么就问我饭吃过了没有。
但我能听得出来她是在锅屋里给我打电话的,能听到九十六岁的志学老娘也在边上;我听到她拽移小木椅子的“嘎吱”声,还听到她大声说打通了哇。似乎能感受到她那双不再聚光的双眼,盯着老娘手机很急切的样子。娘声音也大,年后一直都是如此,且一次比一次抬高了嗓门,怕我听不到、听不清一样。
她问我都快五点了,林丹怎么还没到家。又连着说,上午杀了一只鸡,炒好了放在桌子上罩着呢,不敢放到冰箱里,怕变了味道。
林丹是我女儿,说好三号回去看奶奶的。今天是二号啊,娘记错日子了。
我说,不是今天,是三号。娘说,对哇,是今天呢,农历十二,我记得清楚呢。
农历十二没错,农历十二就是二号,可是今天不是三号,娘一定是记错了。
但娘没错。
端午节那天一大早,也接到娘的电话,问我弟弟怎么还没到家。我说没那么快,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呢,能赶回吃中饭就算顺利了。娘听着就笑了。她像我们小时候盼着在外面的父母早点回家一样,一听说有人回去就掰着手指头朝手心里数日子,数着数着指头一弹出去,数字就错了,她心头的日子也就提前了。
娘今年八十五岁,身体还好,脾气却不怎么好,年轻时发起来擦支火柴能点燃。父亲在世的时候什么事都顺着她的脾气,从来也不和她争理、争气,家里她就成了做主的人了。可她不识字,父亲老数落她,说她走在他前面就会享福,走在后面要作孽。他担心娘的脾气到老都改不了,会和几个儿媳妇闹矛盾,他还担心娘不识字,一个人过时会吃亏。
三年前父亲走了,真的走在娘的前头。他走了,娘没让他把手机带走,三七“烧屋”那天,娘偷偷将手机藏到床的垫被下面,说要听听他的声音。她不知道老年手机的开关是留不住人的声音。
娘不识字,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学生。她的孙女捏着那部老年机教了两天,才学会了手机是怎么开关的,勉勉强强知道了“yes.no”的功能。至于拨号,她一直稀里糊涂的,汉字不认识她,数字她记不住。旁边人就说,不教了,知道接听就行,我们多打几次给她,省得她费脑子费心。
那两年我常打电话给她,怕她孤独时乱想,更怕酒喝多了摔跤。所以选择的时间大都在下午五点左右,很多次听声音都像是在做梦,我似乎能闻到浓浓的白酒味。这是我最担心的。每次外出,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酒不能喝过量,每次她都很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认真回答说一天不会超过半斤的。娘酒瘾大,量也不小,一端起酒杯就不舍得放下。父亲在世时,别的话都听她的,唯有酒瓶死死抓在手掌里,斟酒时抠得很,晚上不会让她超过三两,都知道娘的控制力不行。
有一阵子我很忙,一忙就忘记给娘打电话了。有天忽然接到娘的电话,接通了她说没事情,见我几天没打电话回去,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打过来问一下。未了,又说,她不知道是哪一个号码,挨着号码揿的,拨通了就问一哈。
这让我想起童年时的一个恶作剧,有天村庄里来了个陌生的亲戚,挨家挨户问一户人家,问到我们这些小屁孩时,有人竟指到了后面的一个村庄。
我的心尖像是被蚂蚁蜇了一口。
去年冬至后她随我的弟弟来到了上海,生活了两个多月,每逢礼拜天,他们都来我家小聚一日。从此,电话线就被掐断了般没了声响。但能见到娘,被她不停地挟菜到碗里的那种幸福感一直洋溢在心头。
但母亲终究不习惯空虚的日子,不习惯没有邻居唠唠叨叨的生活,不习惯吃买来的小菜,甚至不习惯他乡的空气。过完年,她死活不同意再随我们出门。她还说,除非自己真的不能动了。
而我们也不再习惯于家乡的陈旧,像母亲不习惯于外面的喧嚷和嘈杂一样。
像我这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也是第一批外出闯荡的人。年轻时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子女、娇妻、爹娘,经历过岁月的层层风霜,也经受过世态的冷暖炎凉。似乎没有其他年代的人,比我们有更多的困惑,更多的焦虑,更多的愁绪。
这些愁绪,像梅天的细雨,一直淋洇在心头。
还好有电话,无论多忙抽点空闲拔打一次,说什么不说什么都不重要。能听到母亲清晰的声音便觉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