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位小心翼翼的人,特别对待一些关系运势的问题,她总会格外在意。父亲则相反,总是很随意。
60多岁的父母,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定型了。母亲常常呕气,特别是遇到与父亲有关的事上。我和弟弟常常偏向于父亲,因为他比较简单乐活,做什么事情总是自顾自的,不考虑其他的因素。母亲则易于积郁,总要考虑各种因素,特别是与我们子女相关的,更是在意。
母亲嫁给父亲,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在我还不懂事,不记事时,就双双在外奋斗。多年辛苦算是攒得了一些家底。在母亲的言语中,她与奶奶的婆媳关系处得并不好,奶奶总是偏向叔叔家,带孙子方面,也很少带我们。我差不多就是在这种埋怨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所以对待父亲这边亲戚的印象总是差过母亲这方的很多。
父亲在和母亲一起在外打拼得有一点基础时,慢慢转到叔叔的工程队里去做事。父亲一方面出于对兄弟情谊的考虑,一方面对未来经济来源转型的考虑。在村里外人看来,叔叔是老板,我父亲在沾他的光。可能父亲也是想沾点光,毕竟那些年搞建筑的还是来钱比较容易的,叔叔家也过得好过我们家许多。那时叔叔的事业越来越大,也需要像父亲这个能为他考虑的亲兄弟在内多帮他。母亲则一直反对此事,但也顾及他们兄弟感情,不能强加阻拦。
起初两年,父亲还是两头兼顾。母亲希望能帮过这段时间就结束,父亲在叔叔这边却是越陷越深。那些年工程都是带资建设,资金压力非常大,许多工程拿钱不顺利,工人的工资自然难发。父亲的工资自然也以兄弟之间要相互支持,也拖了下来。从一开始不好开口要,到后来开了口也要也难得要到。母亲料事如神的觉得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帮叔叔,家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改善,在外还落得一个沾到光的假象。
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囧境,艰难的维持着。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叔叔的事业当中,母亲则一人无法支撑原来的生济,去服装厂打工。父亲也曾想让母亲一同在建筑队打工,被母亲拒绝了。母亲认为这只是表面光鲜的,没有现金收入的事情。确实如此,后来我和弟弟升学,每年学费都没法在开学之初全额交齐。我和弟弟慢慢参加工作后,家庭的经济压力小很多,父亲也可以继续在叔叔这工作。
但就是这种表面光鲜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叔叔在建筑业最艰难的那年因资金链断裂而走上不归路,他用最后的颜面,没能搏回资金周转的机会,纵身一跃,从他承建的工程楼顶跳下。
叔叔难以承受的压力,也无情地转移到父亲身上,因为在工地上,父亲是他亲哥,父亲顶着这层关系,总有些事怎么都无法撇清。叔叔留下许多的三角债务,只有他清楚,父亲怎么也无法厘清。债主们份份上门讨债,父亲为人忠厚,但又无能为力,对没有参与的债务,只能是推脱了断。但仍有有些债务经了手。村里一位亲戚当晚就找到家里逼着父亲立了字据,这笔债是身经手的,加上村里多少沾亲带故的,不能抵赖。另一笔大的债务,则是由父亲主持的我们家和叔叔家新房的建设,当时由父亲一手操办,所有材料都是父亲去采购,但很多没有结清,这样又余留下很债务。
这些债务,或许还有许多其他我们并不知情的债本与父亲无关,最终因亲兄弟的关系,落到他的头上。父母一致地对我们隔离消息,他们一艰难承担。很多事,都是从他们日后理怨呕气中渐渐了解大概,但太过具体的细节,我们不清楚,也没有去刨根问底。父母心里不让我们参和这些事,我们也不好多问,只能装作傻子一样乐和,理解他们的心意,也顺从他们的想法。
父母就这么负债前进,我和弟弟则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希望有一日他们需要支援时施以援手。
因为负债的事,母亲对父亲的埋怨理由更深了。母亲在帮我带孩子,只要接到父亲的电话,无论说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总会想这些事情,心情低落,心烦意乱一整天。这样的情况,随着孩子的长大,消磨了她的精力,也渐渐好转了。父亲后来也搬过来同住,基本上相安无事。
父亲表面乐观洒脱看得开,但身背重债,压力重重。母亲内心压抑,积怨颇深。这两人,随时都会因为债务关联的事闹得全家气氛低沉。他们从不吵架摔东西,都属于致郁型的。好在父亲无论如何总保持着乐观,也有抗不住压力,一意孤行的时候。母亲则是沉默生闷气,不开心写在脸上,言上总有些不快。靠近时,你不说话,她嘴里不停小声叨叨,刚好时你能听到又可以装聋的那种音量。挑战着你为人子女的神经。
我们总会忍着,却又忍不住地想去劝慰她,她总会以一种受害者的口吻说我们都站在父亲一边,一起来打压她,做错事的人时父亲不是她。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有时候忍不住顶她,事后又后悔,她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反过头来,我们跟父亲沟通得比较多,也经常地批评他,他看得开,也都能接受。这是父亲在如此压力下,最好的输出。我们有时候也不忍心去说父亲,他的压力比我们知道的想到的都大,除了外界债务压力,还得面对母亲的冷言冷语。我们也不忍心。
父母为债务斗气的时候,其实也仅仅是母亲在呕气,母亲会找我们来评理。这是个头疼的问题,评理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母亲。她觉得可以接受,那就接受了,不能接受那反而成了我们一家人都在针对她。确实,从整个债务的大事来说,父亲有不容质疑的错,这也是他如今不可推卸责任。每每引起纷争的不是大是大非,而是其中细小一个步骤。
昨天吃过年夜饭,父亲向母亲提出拿钱去还部分债务,让债主知道有欠不赖,大过年的上门催债不好。母亲则认为父亲还债的时机不对,认为刚刚吃过年夜饭,就往人家送钱,讨不到好彩头。当然正月里也不行。母亲很执着于这些事物,在她心里就是我们家的运势不好,她没有更大的能耐,只有在这些小事上较真。晚上还跟我说孩子在年饭上闹脾气把饭倒了,她整个下午心里都在着磨这事。
母亲来找我和弟弟理论,问我们信不信年饭过后送钱不好这事儿,我当时决定不予回答,不表明态度。事实上我们是不相信这些的,说是封建迷信也好,说是一种心理暗示也好,总归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期待。我不能跟她说我不信,我也不能说信,我知道父亲也是顶着压力的,随时债主们就来上门了,将会很难看。这么些年,也靠父亲每年在春节前四处卑微的打点,我们都没有碰到上门要债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下午母亲在门前扫地,知道她心情不好,我带孩子过来,想借机稍微开导一下她。她在我们靠近后,开始叨叨了。还是说她说年饭后送钱好不好,她也是为了家里好。我忍不住地接话,答应别人要还的钱,早点还了了个事。
母亲还是纠着还钱的时机不对,我说事已至此,你要先管住。她说我管不了他,我从一开始就管不了他。
既然想管那你就管住,管不住,我也不好说你们谁对谁错,他还钱有错?
没错没错,都是我错了好吧。
开导无效,我只好让孩子去粘她奶奶了。
老婆怀孕那会儿,母亲搬来照顾她。有天老婆问我,母亲为什么不高兴。我说她刚接了父亲的电话。
那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吗?没有。
我跟老婆讲了大概的事情轮廓,她不太能理解。因为丈母娘是个开朗的人,老丈人因为赌博也是负债累累,但她用勤劳乐观慢慢扭转家庭境况,全家乐和。这两种负债前往的例子摆在老婆面前,她自然是不理我的父母会过成这样。
我试着给她总结母亲,母亲似乎永远站在道德道理的角度,身后是面坚实的墙,无论如何跟她说理,她都立于不败之地,她退不了。她没有那种向前一步,给自己留一点后路的鸡贼。也正因如此,她直接就亮出了底牌,让她和她的人,都无路可走,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我有时在想,母亲后面也许并不是一面坚实的,可以让她依靠的墙,而是万丈深渊,她并没有蹲守在墙角,而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逼她转身一跃的利剑。
母亲的心结,我看在眼里,却永远也解不开。这是我为人子女最大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