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风吹过
树生原野,春天枝繁叶茂,秋季落叶归根,一个冬天的沉寂,又换来新一年的轮回,在肌肤里刻下深深的印痕,见证岁月。
岸底流沙,水面上波光流转,水面下暗流汹涌,水流入海,泥沉沙底,一道道波纹沉积,生命压缩成石,用坚硬记住成长。
这个世界上,流逝的是岁月,流不走的是成长的痕迹。
我想起奶奶,他曾经带我在小站上等车,寒冬里用一个上午的时间,等到一辆拥挤的班车,牵着我的手,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在拥挤的车厢里摇过六十里的路程。然后背着我,提着大包小包,穿过大街小巷,把我送到爸爸妈妈身边,住一宿又风风火火地离开。她是我幼年时候的天,老母鸡一样总把我护在身后,我以为她会永远不老。
七十八岁那年,她病了,不治之症,我把她领到我刚刚成立的小家。她像个孩子一样依恋我,早晨我去上班,她就站在楼房小小的窗口后面;我下班,打开门的那一瞬,她一准站在门后边。我拉着她的手,那双曾经抱过我的手瘦瘦的,皱皱的,像老树皮,手背的皮肤上落满了褐色的斑点,捏一捏,能提起来,就那么薄薄的两层皮。那曾经是一双多么丰腴的手,健壮有力,拉扯了三儿一女,能干家里所有的活儿。
病中的她,变成一个胆小的孩子,依恋她拉扯大的孙女,盼着我给她送药,治好她的病,而我每次都只能抚摸着她的手,把她的希望拖延到下一次。
她变得懂事听话,怕照顾她的三叔和姑姑受累,总是尽力不给他们添麻烦,小心地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纹路,在她手上落下斑痕,在她眼睛里留下昏黄,她就像一棵老树,春夏秋冬走过,画下一圈圈年轮。
我想起我的父亲,读书时候,他是我的骄傲。正当壮年的他身材挺拔,冬天里一件深灰黑色的呢大衣,远远走来,身板挺直;他曾开着他那辆军绿色的212载着我们到处走,握着方向盘的手夹着烟卷,谈笑风生,有时候也要和超车的人飙车,一点没有老态。
我放假回来,他嘱咐妈妈给我做好吃的,他也会特地早点回家;他喜欢露一手,给我们做新奇的菜式,我和姐姐都喜欢;他会在泡茶的时候,给两个女儿一人倒一杯,全家坐在一起看长长的电视剧……
他的生命的年轮本来是不慌不忙一圈圈画下去的,坚实有力。可是,在我结婚后的那一年,岁月的脚步就呼啸着奔跑起来了。
他瘦下去,瘦下去,眼窝深深地陷落,手指细长而无力,后来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他用无助的眼睛看着我们娘仨忙忙碌碌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忙,他留恋和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却又催我们去上班,早去早回……
岁月真是一把刀,在人身上割裂开的口子无法愈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的气血、精力、寿命一点点从那里流走。那一年的时间太瘦,指缝太宽,父亲的树上只有浅浅淡淡的一圈,而我们的生命年轮上笔力深刻,一辈子的痛。
镜子里我看着自己,奔五的年龄了,头发稀疏,脸色黯淡,长满暗沉的皮肤任什么霜啊、水啊、露啊、乳啊都涂不出亮气。
我还记得自己初中时候在冬季的操场上每天下午跑三千米的日子,还记得高中时候为考大学熬夜学习时窗前彻夜不灭的灯光,还记得大学逃课和舍友们爬山的提心吊胆,刚刚上班时候的青涩和狂妄,恋爱时候的烦恼幸福……我什么时候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成了小姑娘们尊敬而不靠近的老老师,成了买货时候别人称呼的阿姨……
我的生命就是一棵树,横断面上想必已经深深浅浅一圈圈画的密密麻麻了吧?我依旧是一只不知不觉在水里游的鱼儿,可我身上的鳞片、耳后的鳍划过水波,荡起一重重的波纹,数一数,那是年龄吧?
大儿子打电话了,为成绩退步而懊恼,小儿子和爸爸在外边看《平凡的世界》,不时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们什么时候就长大了?我带着大儿子走在上学路上说的话还在风中隐隐约约飘着,他就已经成了高中生外出求学去了?我抱着小儿子一次次跑北京看病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他就成了四年级的小学生了?总喜欢说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快,我自己的孩子原来也是见风就长啊。
家里养的花没几年就长出老根了,新的枝条旁逸斜出,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用得手熟的物件不知道哪一天就坏了,买回新的竟然不能轻车熟路地用了,戴上眼镜把说明书看好几遍才行;搬了新房子也已经四五年,也不能称作新居了,墙壁有擦不去的灰尘,家具也越堆越满了;我们夫妻也自嘲地说是老夫老妻了,举手投足就知道对方的心思,不再磨磨唧唧交流了……
我想起的,总是一棵棵树,青葱弱小,挺拔参天,虬枝盘旋;总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细碎的纹理,分明的层次,一页页叠加,就像一本书;或者就是亲人们的一张张脸,像电影特技镜头那样,一瞬间就由粉嫩的婴儿而阳光少年,由壮年的风采而老年的褶皱,而模糊成什么都不见……
虽然不都像树一样一圈圈荡开,把岁月刻写成同心圆,但这些都应该是年轮留下的印记吧,那就是成长,是岁月,是风吹过,水流过,日子走过,是我们一辈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