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看看你爸满身的管子，你怎么忍心……”老泪纵横，崩溃的情绪使得她满脸的皱纹更加松弛。

“妈！我是您儿子啊！”他呻吟着，声音里满是无力的颤抖。

“你滚出去！你要那么绝情，我也不要你这个儿子！”

“在你们眼里，我无非就是个挣钱的机器！”他深情望了一眼瘦骨嶙峋的父亲，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踏出家门。

(二)

“肺癌”，病例单上那两个字在几行大小无异的句子中变得尤为明显。

当他血压过低晕倒在路上被送去医院那天，他带着焦虑，珍惜，渴望，努力去接受命运对他的嘲弄。

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晚期。

开什么玩笑！即使加班熬夜他也会补觉，即便忙到暗无天日他也不会忘记吃三餐，就算再累，他也保持着一周两次的健身。

他太拼了，身体一向虚弱。

他以为，只要努力维持一个平衡点就可以。

可是，命运说“呵呵”，“我给的安排从没公平可言”。

要经历多长时间去平复心情，进入原来的状态和节奏？

要怎样才能克服一切恐惧，去放下生命所有依恋的人和事？

要如何才能继续微笑，甚至对“明天也许就是黑夜”表现得无所谓？

他不知道，他已经一个星期不回家了。

眼前有两个选择…治疗(当然治疗结果也有两个)，放弃治疗(牺牲自己帮羸弱的父亲续命)。

前两年，父亲得了尿毒病，光是每周一次的化疗，便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泡吧的时间用来学习提升，休假的时候他在地铁上赶往另一个工作场所。

他的生活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两年，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睡眠质量最好的两年--一挨到床就似昏死过去。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三)

父亲的病就像个无底洞，一点点榨干他所有的一切，财富，体力，精神。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面临和父亲相似的遭遇。

他是孝子，总是有一分钱都想寄两分回去。

那是他尚且健康的时候。

现在的他，四十出头，自身难保，有一个温婉贤淑的金发女人爱着他。

离开她，他不舍得。

放弃父亲，他做不到。

然而人性，在这时候叫喧着，“你还有生还机会，别因为父亲那剩不了多久的生命去赔上一切。”

梦魔一次次令他沉重。

他的心总不自觉发疼。

心里两个小人儿不断地冒出来，一个偏父亲，一个偏自己。

也不知道如何下的决定，他终于回了家。

“爸，妈，我……得癌症了。”

“怎么会？儿啊，兴许是差错了，别担心……”

“妈，我想去治疗，爸爸这边的医疗费，我……”

“没事，孩子，反正我只剩半条命，多活一秒都是煎熬，只要你们好好地，就好。”父亲尤为宽心。

“不，老伴，一定看错了，不会的，怎么可能两人一起生重病呢？不，儿子你是累了是吧，你不能拿你爸的生命开玩笑啊。”

“妈，是真的。”

“孩子，你爸这样，你看你哥哥嫂嫂孩子多，他们负担重，根本拿不出钱，只有你一直没成家，担子轻，你怎么也不可以放着你爸不管啊！你年轻，晚点治也行，可你看爸，瘦得只剩排骨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很轻很轻。

他也突然坚定了方向。

如果可以，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四)

医疗花费的巨额，在他这儿变得无限大。

披散着金发的女人，眼神坚定地告诉他，“豪，你要累了，就休息，我养你！”

那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一夜未眠，眼眸里带着血丝。

“你好好睡，我过5分钟得上班去了。”

他把她拥抱得紧紧的，更紧些。

哥哥打了电话过来，几声嘘寒问暖之后便是长长的叹息声。

而父母那边，电话一直打不通。

水深火热，伴随着内心的煎熬。

“妈会想通的。”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至少还有你。”他抚摸着她柔顺发丝，泣不成声。

有时候，他会翻来覆去，想着自己相对自私的决定。

人生不过是“生而奔死”的过程。

自己苦苦留住生命时长究竟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惧怕死。

为父亲治疗尿毒症的那几年，他依旧在乎吃，在乎穿，在乎睡得好不好，在乎是否精神焕发地去上班。

然而现在，想和命运做一次对决，一赌高下，看看自己能否跑赢时间，赢得残余时光再为父亲“做年做马”，可他却没了精力去用旺盛的斗志迎接挑战。

窗外的落叶，似他凋零的生命和母亲怨恨的心。白色病房里的装饰，像极了地狱的入口。人烟稀少的房间，充满着讽刺与孤独。

他变得暴怒，随意摔杯破碗。敏感，把所有别人的好意当成施舍。

她已半个月不来看他了，自从上次他俩在医院里吵得很凶。

但依旧每天能吃到她点的外卖，收到她拿来的检查费。

“好些了吗？”她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特意打扮过的面容，勉强撑起一点生气，但苍白的唇，在唇彩的掩盖下依旧调皮地蹦出原型。黑眼圈更加深重，红红的眼眶，还能看出刚哭过的痕迹。

“浓浓。”他把他拥入怀中，却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放弃我吧，你值得找个更好的。”

“别说丧气话！你不是说了吗？爸爸还要你治呢，你现在还未到晚期就先把自己打倒了，爸爸怎么办？你得强大起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女人坚定地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夫妻呢！何以坚守如此！

他开始大口大口吃饭，每天花七八个小时锻炼，所有该注意的细节他都小心谨慎，见了她便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看到听到的趣事儿……

这真是神奇的体验，他突然不那么怕死了。

如果现在就是生命倒计时最后一秒，他觉得，他依旧是幸福的，满足的。

(五)

他的身体日渐变好。

待他辗转从哥哥的电话中联系到父亲，父亲终于从所有管子的束缚中解脱，安详闭上双眼。

临走的时候，他对着手机说了最后一句，“儿，好好爱自己。”

好好爱自己？！

爱够了自己却失去了你，父亲！

好好爱自己，

究竟我该怎么好好爱自己，

你才会回来！

他瘫痪在地上，带着深重的自责。

月光，亮得刺眼。

父亲的手上，紧握着儿子的电话。

他微笑，安详地睡着了，似乎梦里，见到了痊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