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
你昨天来看我,背了倭瓜、芝麻和绿豆。我知道爹又想他的孙子孙女了,你是他的特使。
你来我正忙,有外地的朋友在,我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话。你吃了中午饭就回去了,只给咱爹带了两瓶老酒,一兜薄荷旱烟。你哥我一直瞎忙,几十年都这样,你不会埋怨我。
你到家给我打电话,说老家风大,这几天不让爹出门。你说后天表姐家儿子要过好儿,你要带咱爹去,他听了很高兴。
晚上,我没瞌睡,就想咱家的事。有你在,我放心,嘴上没有说,心里一直感激。
其实兄弟相对,并没有多少话要说。亲人之间,做出来就可以了。你一直这样,比我存气而心里有数。
去年,你把西凹那两亩地种了豌豆,起早贪黑到洛阳卖,一亩地收入三四千元。你说收入不错,比种地强多了。两相对比,咱后悔包给宋文周的地了,一亩地一年三百五十块,简直太贱了,几乎白送他。你说村里都这样,没法。我知道,他是大资本家,大家心里都亮堂,说说骂骂拉倒,最后还是随了大溜儿。在这方面,城乡并无差异,不过农人更容易糊弄,几千年来都这样的。
你一直说社会是前进的,大方向是这样。但我觉得但某些方面却会后退,比如精神,你不能说咱们就比汉唐人活得明白和强健。
我上周回去,门前的柳树刚刚平铺了一地落叶,大叶杨倒是早就光秃秃的,验证着季节。咱俩七八岁时在崖头插的两枝迎春,早已是大片的蓊郁,你我都一辈子忘不掉的。再有一个半月就打春了,它们会顶出一朵朵小黄伞的。那时会下雪吗?
你功夫抓得很紧,稍有空就出去打工,几十年都如此。上周你在三门峡硖石镇干活,你给我发来照片,天寒山肃,草木静敛,点点残雪于其间,大背景里苍茫雄浑。但我没有心思看它们。三弟,因为你中午只能在山上吃开水泡面。你和工友们坐在草地上,八面来风,一定吹得你们透心凉。但你们都挂着笑容,可能是一直如此,不以苦为苦,也就无所谓苦了。夜里你们就住在山间的帐篷,你说有野猪来拱地,你们一吆喝,它就跑了。
三弟,你在外不要太俭省,尽量注意身体,它是一切的本钱。咱贫民农家,吃只求裹腹,穿讲究不得,住当然最基础,但一定得考虑承受能力,不要超过极限。老少都需要咱们的。作为哥哥,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我很赞成你的牛没有卖,咱从记事起家里就没断过牛。养牛是咱爹的事业,用牛干活是他的快乐。现在他老了干不动了,看着牛吃草撒欢是他的安慰。你家梦燕总是给我发咱爹用碗茬给牛刮毛、用扫帚给牛扫身体的照片,爹和牛的交流超过城里贵妇抱着狗亲、富豪对上千万的跑车的感情。你说爹看着牛,就如我看着好的文字;我说爹抚摸牛背,就如你拿着斧头和锯上架子做工。咱们姊妹能长大,有牛的出力流汗挨鞭子,最起码咱们这代还不敢完全忘了它们。
我曾劝你不要出去跟着工头爬高上低了,年龄慢慢大了,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进工厂一天八小时。你说工厂工资太低,养活不了一家五口。我又劝你改行,做点小生意,来点活钱,你说你性子不行,熬不住。我说的你都否定了。我说我们都没干你那一行,我们不是照样活下来了吗?你笑。你说人吃哪碗饭是现成的,刘邦的阴谋诡计帝王心咱说啥都学不来。我俩都笑。你问我:“你为啥一辈子不改行?”我说我除了干这什么也干不了。我俩又笑。我补充说我是农人,额外带几个学童,聊以补农事完毕后的清闲,有何不可?双脚泥土,一支粉笔,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你在家,你每晚都睡在父亲身边,你对父亲的照看远比我做的好得多,再多的问候都比不得陪伴和相守啊,对咱垂垂老矣的父亲来说。有朋友说,让我安排好事务,回去专一伺候父亲颐养天年。我虽想,但不能够。那何尝不是我的梦寐以求?
我坐在床上,能看见窗外的月亮,慢慢移向西边。我想象它到咱家的院子,平房顶上的小屋也有我的床铺,咱爹和你的屋里有均匀的鼾声,牛棚下牛倒沫时铃铛传响在空旷的小村,一地月光使满村乳白,有点神秘的八里山伸着臂膀护佑山民。近在咫尺,我何时能回去呢?
马上冬至,最冷的日子到了。不要出去奔波了。我若回去,咱坐下好好说说话。父亲,你,我,我们的儿子……
二哥
2017年农历十一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