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鲁番行记

2019年10月下旬,西北丝路访古,有此记。

从紫金山上下来,生活没有起色。

紫金秋阳

美则美矣,落日的壮阔带来短暂满足的刺激,焦虑和失眠没有更少一些。对往事的怀缅和故人的思念,暮色四合般淹没我的世界。

那就走更远一些。

生活在古卷,在论文,在食堂,在球场,也在雪山,在高原,在沙漠,在田野。

10月17日,深夜的机场依然嘈杂,行人步履匆匆神色疲惫,航班的那一头不知是稻粱谋的逼迫,是家人焦急的温柔,还是恋人温热的等待。

给我妈视频,给她看了看窗外的飛機。她说在西北注意安全,又说我们家这边的xx人很野蛮。我说什么地方都有好人有坏人,我去别人生活的地方,与别人来我们生活的地方,没有区别。

给好友打电话,聊工作,聊过去,聊未来。生活从来都是苦的,只是形式各不相同。

在黑夜中穿越几座大城市,陆地上的光网让我想起Martix。既然视野会扭曲所见,经验又何尝不会带来误导。

凌晨三点到达咸阳。

在转机的等待中恍惚记起几次西安之旅。想起《挪威的森林》的开篇:

我仰望飘浮在北海上空的乌云,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在惆怅的心绪和旅途的疲倦中沉沉睡去,直至清晨的光把我叫醒。

祁连山雪令人澎湃。

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

上帝视角之祁连山

在一片沙尘中落地,又见敦煌,又见鸣沙山。

鸣沙山麓

这座河西走廊最西端的绿洲小城,石窟、壁画、写卷、戈壁、佛像,赋予它历史的苍凉和神秘。在成为共和国西北重要旅游城市的一百多年前,它已随着丝绸之路中断荒废而破落近一千年,并一度是欧亚各国探险家进行中亚考察的重要目的地和补给站。再往前推十个世纪,却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中亚撒马尔罕的粟特人,北亚蒙古的回鹘人,青藏高原的吐蕃人,中原地区的汉人在此聚集,欧亚大陆上的多元民族在此地发生政治、文化、宗教上的冲突、碰撞、妥协与融合。更早的时候,在隋唐将这座偏远的西北要塞纳入帝国郡县行政体系之前,中原世家大族因避难、出仕、流放等原因的迁徙已进行了四百余年。

再早一些,汉武帝击破匈奴,设河西四郡,中原王朝的控辖范围突破了严苛地理环境的限制,农耕文明与绿洲王国第一次有了正式的接触。作为沟通西域的前哨站,敦煌地区留下了诸多西汉时期的遗迹。

有作为粮仓的大方盘城遗址:

大方盘城
大方盘城

有断断续续的汉长城和烽燧:

汉长城遗址
烽燧遗址

通行关隘的小方盘城遗址:

小方盘城遗址

有当时的驿站悬泉置

小方盘城遗址

行走在阳关、玉门关之间,有时间失控的错觉。两千多年前,这里曾发生了多少故事,多少人来去、劳作、死亡,残存的敦煌汉简中简单记载了边塞民众的日常,他们的马匹木柴,他们的粮食蔬菜,所有的一切都与两千公里外生机勃勃的帝国息息相关。戈壁荒漠的长城工事正起,繁华的长安城中钟鼓长鸣,悬泉置的啬夫弘刚安置好长罗侯率领的西域使团,未央宫内的窈窕宫女正欲点燃长明灯。

渭阳起汉阙,夫守玉门边。残壁犹西立,故国绝烽烟。

蓝天、戈壁组合的辽阔景象令人叹畏,雅丹地貌间的长河落日也美到窒息。这样的云和石,光和影,在千百年间勾起无数诗人的澎湃感情,流转在经卷的墨痕中。

长河落日
雅丹地貌

又见莫高窟。两年前的冬天第一次来敦煌,在第17窟前站立良久,甚至趁导游不注意冒死偷拍照片。在此之前已爬梳敦煌文献近一年,彼时才能将经卷与现实联系起来。在干涸千年的笔墨背后,是无数普通人的生存和苦难,因田地侵占而产生的纠纷,因贫穷而对子女的典卖,因乏粮而产生的借贷......似乎不同的时代,人类个体的痛苦是相通的。这些内容抄写或夹杂在佛经的中间,或抄写在佛经的反面,最后被叠码藏进佛教洞窟中。佛所说皆苦。

莫高窟
莫高窟

两天的敦煌之行很愉快,下一站吐鲁番。10月21日黄昏,登上去柳园的小客车。

实际上只有十个座位

小车行走在黑夜的戈壁公路上,寒意袭来,蜷缩一团望着窗外满天繁星。想起高中的某个夏夜,初体验的少年兴奋地独自行走在田埂小道上,星河正布满苍穹。又想起去年暑假,贪路深夜在黄山中骑行,绕上一座山头,也是这样的星夜。对星夜而言,十年前、一年前与现在似乎没什么分别。酷暑与激情——八月骑行记(上)

不仅去柳园的车小,柳园站也小,一个公交场站的规模。安检很严格。

在高铁开通之前,从敦煌进入新疆,必须去柳园或瓜州转车

凌晨之前,登上去乌鲁木齐的列车。

在火车上读了一篇唐长孺的论文,心潮澎湃又心情沮丧,想成为这样的大学者,又想究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大学者。这次旅行的机缘是敦煌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对一个微小问题自娱自乐式地长篇大论,未必有人愿意听,但不妨碍以此为由动身。既然到了敦煌,再走远一点吧。

凌晨12:00,放下手机,在哐当哐当的列车声中入睡,祝我生日快乐,新疆我来了。

六个小时后醒来,吐鲁番北站一片漆黑,被告知两个小时后才有公交。跟旁边的河南大叔唠了一会,他带着两个大编织袋,一个装着被褥,说来这边帮别人种葡萄,又说现在方便了,直达车到郑州也快,我嘿嘿一笑,说知道那趟车,Z40,从上海发的,晚上11点到南京,凌晨5点到郑州。

一会一个憨厚满面笑容的维族大叔加入了我们,问我去哪里,跟我讲了讲吐鲁番的地形,怎么去目的地。公交车上,一个维族小学生瘫在椅子上睡着了,书包半耷拉在手上,嘴角留着口水,愿你今天不要迟到,上课不打瞌睡,默写全对。

九点到达青旅门口,敲门良久,老板睡眼惺忪打开门,三个欧罗巴人正在打台球,四个长袍大眼长须的斯坦国人围着火炉烤火,我一时有点愣,吐鲁番原来是如此国际化的大都市。

白驼青旅

放下包,出门吃了碗丸子汤,要了四个烤包子,去吐鲁番博物馆,被告知十点半开门。现在走新疆时间。溜达一会,等开门进去。

吐鲁番博物馆

终于见到你!来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洋海墓地的出土文书和砖志,还有饺子。

吐鲁番文书书成年代主要在高昌王国和唐西州时期。从这些材料,我们得以了解由天山雪水滋养的盆地聚落在13个世纪之前的情况。吐鲁番干旱少雨的环境,以及当地特殊以纸制棺的风俗,让这些珍贵的手写文本保存下来。

阿斯塔那墓
吐鲁番文书——墓葬移文
康业相墓砖——墓主当为居于高昌的粟特人
食物的形制千年来变化不大

除了文本,还有规模庞大的交河故城和高昌故城遗址。

在两条河流交汇的河州高台上,竖立着生土筑就的断壁残垣,有居民房屋,有僧侣寺院,有墓地,甚至唐安西都护府衙也曾设立于此。

交河故城

交河故城中漫步五个小时,走遍了废墟的每个角落。

时间总是把人置于发现自身渺小的尴尬中,然后在这种尴尬中心存敬畏。

高昌故城则是另一番景象。遗址的规模要大得多,破坏也更严重。

火焰山脚,高大的城墙圈起巨大面积的残破屋垣,横卧于天山盆地的高昌故城,地处欧亚大陆沟交通要道上,即便已成废墟,高大的王宫也彰显着这片土地统治者曾经的荣光。在毁于蒙古西征的战火后,高昌城逐渐废弃,好事者在建筑刻写损毁,当地居民更是直接在城内开辟沟渠,灌溉生产。

高昌故城

时代的变迁也反映在另一方面,麴氏高昌国时期,佛教昌盛,内部佛塔寺院遍布,高昌国王麴文泰甚至曾一度欲强留玄奘为国师。今日之寺院塔庙坍圮衰颓,不远处的清真寺却高耸入云。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巨大反差在此地汇聚,作古丘的何止是六朝衣冠,女墙下退去的也不只有秦淮河水。

高昌故城——后高大建筑为现代清真寺

据高昌故城不远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更是多元宗教冲突的牺牲品和见证者。西夏时期金碧辉煌的壁画仅剩几团泥污,精美塑像被盗取、被刮削、被涂污、被毁砸。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

唯有火焰山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寸草不生,秃到壮阔。千佛洞一公里外的木头沟小村安谧宁静,百岁老人高卧床榻,民间艺人抚琴欢歌。仿佛现实并不由历史成就,过去的也与今时无关。

火焰山
葡萄沟当地建筑

回去晚饭。开瓶乌苏,一串大羊排,六串羊肉串,一碗拌面,happy birthday!吃肉使我快乐!

酒和肉

回到青旅,几位斯坦国男士依然在烤火,几位欧罗巴人已然嗨起来,甚至唱起了Bella Ciao。攀谈得知,他们分别是三位德国人和一位法国人。(真的不知道这是前南斯拉夫游击队打纳粹德国鬼子的歌曲么)

他们从俄罗斯南部入境,打算开车穿越西部中国,经成都到云南再到印度,因汽车抛锚困于吐鲁番。开了几瓶乌苏,畅聊至凌晨三点,聊万能的淘宝,聊中国的美食,聊新疆的政局,聊中国庞大的人口和多样的气候,收获无数个wow和exactly。

最后半天,在吐鲁番乡间瞎溜达,行走在葡萄架、坎儿井水渠和穆斯林墓地之间。疲乏的旅者在某个葡萄架下打盹,午后阳光温和,空气冷冽,温柔的风里,时间被拉的细长,人生的所有苦痛欢乐仿佛都藏进这一刻的安谧里。

后记

在被逼疯的隔离生活里细数过去旅行的照片,如同重温一场欢实的流浪。

返程途中在咸阳机场转机,想起这几年在这座古城发生的种种。仿佛人生走入山口,风景留在身后。

有些事陌生人可以畅所欲言,亲密者只能三缄其口。

过去八个月,刷了《海边的曼彻斯特》无数遍,沉浸在如同冬天海水冰凉般的阴郁中,苦痛便不那么强烈。八个月前的仓皇失措在回忆里逐渐淡去,肥宅之春已近,下一个夏天的酷暑,在海的南端又将发生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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