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伯不姓驼,那是肯定的,因为似乎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我们那个生产队里也没有这个姓,而且他的儿子姓黄,我那时想,驼伯应该是姓黄的。之所以大家都叫他驼伯,是因为他老人家的背是驼的,而且驼得很厉害,背部基本上已是一个半圆形,而与一般驼背人的不同处则是,他那胸部却没有突出来,而是肚子凹了进去,从侧面瞧去,就像一张弓。叫他驼伯的,大多是像我们那么大年纪的人,小一点的,辈分低的,则叫他驼爷爷,他也从不恼,声叫声应。
据我所知,驼伯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林。哦,还是要写姓才行,因为有个作家的小说里有叫大林的,虽然那是叫“高大林”。他的大儿子叫“黄大林”,是个很耿直的小伙子,但也有点直得转不过弯来。这话怎讲呢?说个故事吧,那年春天,我们队通过关系去到县城附近的一个队去换谷种,去那个队要过一条小河,我们都是推着鸡公车去的,过河时,就把装谷的袋子卸下来,将袋子顶在头上涉水而过,一个袋子一趟,加上车子一趟,每个人要涉几次水,人很累的。去的时候是上午,回来就到了下午了,有一趟过水时,大林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站稳,人歪了一下,把袋子给打湿了。第二天生产队记工分时,记工员大合以他把谷种打湿、生产队受了损伤为由,要扣他两分工,开始他似乎同意了,没说什么,但过不多一会儿,他忽然觉得不对,“我是给公家搞事,自己差点受了伤。打湿了谷种,那能怪我吗?”于是同记工员争执起来,几句话没讲好,两个人就要抡起椅子干仗,若不是旁人拉得快,差点就会打起来。
驼伯的小儿子叫大成,和我差不多年纪,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矮,腿似乎还有点毛病,走路有些瘸。但他干起活来,却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无论是推车还是挑担,都和别人比着干,我在队里时,他和我也还比较合得来,总是教给我一些干活时应该注意的地方。我离开农村后,他家虽说是上中农成分,但上级还是培养他入了党,并连着当了二十年的村委会主任,据说工作还做得不错,群众反应比较好。去年春节前夕,在他的一再邀请下,我和当年一起下放到那个队的小龚带着妻子去到村里,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
还是说驼伯吧。
那年“双枪”时节,我连续踩了几天打稻机、挑了几天谷后,生产队长元青叔看我晒得黑黑的,肩上也磨破了皮,就安排我到队里的晒谷场去晒谷。晒谷一向似乎是驼伯的“专利”,据说好多年都是他老人家一手“包办”的,每年的那段时间里,他吃住都在晒谷场上。晒谷场的活儿比到田里割谷挑谷相对要轻松一些,割谷是一天到晚面朝热水背朝天,挑谷则一天到晚都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且水田在低处,晒谷场在高处,一担担沾着水的湿谷子要一步步地挑着从低处走到高处,肩上是越来越重,腿也是觉得越来越沉,加上田间小路是那么的窄,一天下来,人是累得动都懒得动。
驼伯在队里比较受人尊重,这与他对工作的责任心似乎是分不开的,晒谷场交给他,大家都放心,虽然不像下田割谷那么累,但一天到晚都要守在那里也是很腻人的,年轻人情愿白天累点,也不愿被“捆”在晒场上。驼伯是白天黑夜地呆在那里,饭是他老伴、人们叫做“三婶娘”,年轻一点的叫她“三婆”的做好了送来的,觉是睡在保管室的地下的,铺张斗垫,加张床单,就是床了。我到晒场后,驼伯就叫我跟着他用木头做的一种当地叫做“浪(读作“朗”,上声)耙”的工具将谷子一遍遍地拖来拖去,将谷子拖成一条条高高低低似波浪一般,以使湿谷子能更大面积的晒到太阳。到了傍晚,则两个人一起,我在前他在后地用“抢板”把谷子拢成堆,再用斗垫盖上,以免被露水打湿。碰上天老爷做坏事,晚上“跑暴”的话,那就更忙了,如同打仗一样,将所有用得上的东西都用上,盖住谷堆,那可是一个生产队百多人半年的辛苦所得,也是百多号人大半年的口粮啊!干这些时,驼伯根本就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也不像驼背的“残疾人”,倒像是个睿智的指挥官,他用他那很有特色的高亢的嗓音指挥着人们将稻谷拢成大堆,再用塑料布盖上,塑料布的四只角用绳子绑上,再系上石头压住……待一切完成,他已经是一身水淋淋的了。
我最爱在月明风清的晚上同驼伯一道“守夜”了,一天的劳累过后,听他老人家讲一些过去有趣的事情,是很有味道的,驼伯有不少故事,大多是他年轻时“挑脚”跑湖北三斗坪的,他说,他的背就是年轻时挑担太多给压驼的。那时为生活所迫,很多人都给富人或商人当挑夫跑三斗坪,看到别人能挣到比种田更多一点的钱,他也加入了这一队伍,无论冬夏春秋,一条扁担两条麻绳就是全部家当,炎天暑日,他们就避开太阳,晚上赶路。他说道,有一回,他们中有个人半夜里挑着挑着觉得热得不行,就把身上的所有衣服包括“装吧裤子”都脱掉了放在扁担上,说什么光着身子走路既凉快又轻松,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换肩时没注意还是什么的,放在扁担上的衣裤全掉了,待得快天亮时,他想将衣裤穿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怎么办呢?急刹人啦!驼伯说,那人也聪明,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屋场上,一个妇女刚刚晒出了几件衣裳,其中就有一条花短裤,等那女人一进屋,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从那晒衣的竹篙上扯下那条短裤就往堰塘里一跳。我不懂,问驼伯,那人往堰塘里跳干什么呢?驼伯回答,他一是洗澡,洗去身上的汗气,二是在水里边洗澡边穿裤子,省时间,三是假如有人发现差了东西,他可以狡辩说裤子是自己的,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因为那人也就身上一条裤子,并没有多余的,莫非谁还会打着“挑胯”挑脚么……
就这样,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一天的疲倦也就随着睡梦烟消云散了。
驼伯对我是很关照的,生怕我太累,总叫我多休息,他说,你们城里人没做过功夫的,要慢慢来,太阳晒狠了会得病的。有时候,需要用“浪耙”拖拖谷子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就自己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才叫我一声。我当然也不会偷懒罗,也就学着“见子打子”,自己找活儿干,所以,我们爷儿俩还合得来。
一般有点残疾的人大都很忌讳别人讲到自己的残缺之处,比如癞子怕别人讲“光”,麻子怕别人讲“点”,驼子怕讲“弯”等等,可驼伯却不,有时候甚至还自找乐趣,有一回,快收工了,挑了最后一担谷的几个人将谷子倒在场上后,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会再回家去,央求驼伯讲个故事,驼伯也不推辞,待把家什都收拾停当后,老人家慢条斯理地说,某年月日,有个人卖一座山给别人,签合同前,他特意说了一句,山是卖了,但山里的那一弯树我可不卖的啊。买家听了好笑,说,一棵弯树算什么,行!谁知,他早就嘱咐中人在写合同的时候,将“弯树”写成“湾树”,于是,变成了那一山湾的树都没有卖给别人,买家吃了个哑巴亏。有人打趣驼伯说,那我们队里的晒谷场上也有一弯人咯!他也不恼,还同别人一道“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于是,满天的云霞在笑声中更加灿烂,人们一天的劳累也似乎渐渐远去,大家都带着笑声乐呵呵地回家吃饭去了。
今年旧历年前我应大成之邀到村里,在同大成的闲谈中,又提到了当年同驼伯一起晒谷的事,大成忽然说了句,驼伯不是他亲生父亲,我有些愕然,想起当年他们家其乐融融的情景,怎么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2017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