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音袅袅︱1988年,惜别校园,我成了一名厂妹

尽管我是极舍不得离开校园,但我终归还是离开了,我母亲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村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早早出来打工赚钱的?

我们的贫穷,不仅局限了温饱,也局限了眼光。

198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考完最后一次试,便直奔主山的一家港资制衣厂——母亲托亲戚给我联系了工作。

我接触到来自不同地方的工友,远的有广西、四川、湖南、安徽等地的,近的有东莞其他镇区的,比如寮步的小叶子,大岭山的柳平,东坑的柳霞等等。

我与东莞的工友相处得比较好,或许是同乡话题特别多的缘故吧。

柳平、柳霞年龄比我稍大,入职比我早,对我还是比较照顾的。我们相处投契,闲时喜欢唱一些流行歌互相娱乐,经常挂在嘴边的《朋友》《小草》《粉红色的回忆》等等。

制衣厂的住宿环境很差,女工宿舍的厕所经常遭到村民的突袭,因为排污管没有处理好,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宿舍后面的那户村民,有个强悍泼辣的女人,力大,嗓门大,用大铁铲直接将那些污秽物甩进厕所的小窗内,从而引发战争的升级。

如此闹腾了几次,厂方终是将阴渠修好,矛盾才得以化解。

主山村隐蔽在山野中,周围有连片的水田、鱼塘、荔林、桔园,山林连绵葱郁,确实是条美丽的村庄。

从家里到厂里,还是有点远的。那条公路贯穿了三条村辖下的辽阔土地,它并不好走,是土渣路与水泥路混接的,路并不宽,相向都是一条车道而已,公路也并不存在中间分隔线的,路两边栽的是桉树和柏松,路下侧,都是水田了,远处就是果林以及散落其中的村舍了。

我当年骑的是二八杠单车,车高,我个子矮,在水泥路上还好走,上了土渣路就颠得难受了。

主山村外头的大路边,有一家十分简陋的临时搭建的小卖部,它孤零零地守在公路旁,斜对着制衣厂,加夜班后,我喜欢和枊平、枊霞去光顾的。

我们会轮流请客,通常是人手一瓶可乐一个豆沙饼。那时候的可乐是玻璃瓶的,瓶子是要回收的,我们的消费并不高,几毛钱就可以心满意足的把肚子填满,可乐的气体会在胃内留存很长时间,因此,我时常在梦中打出带有可乐味的饱嗝。

十七岁是个能吃能睡的年纪,这些廉价的宵夜很快给我屯积了脂肪,我惊愕地发现,腰涨了一圈,脸变圆了,长出了双下巴。

那是我人生中最胖的时期,此后几十年,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十七岁时的身型和体重了。胖了的我,容貌变形了,对于可乐和豆沙饼,我夜间不再敢胡吃了。

厂里的订单时紧时缓,只要不加班,我也会回家一趟,夏天白昼长,五点半刚过,我便往家里赶,家在太阳沉下的那一头,我猛蹬着车子,沿路追赶着太阳,落日如同一只彤红的大脸盆,斜挂西边,把西山的云霞烧红,然后一点点的沉入山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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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主山的公路虽不宽阔,却是畅通无阻的。那年代的汽车并不多见,来往的多是二八杠黑色单车,又笨又重。后来,出现了比较轻便的新型单车,有永久、飞鸽等牌子,而凤凰牌单车便是当年的豪车了。

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是拖拉机,也有大货车或中型货车,这些轰隆响的汽车会在路上掀起尘土,留下一团团的黑烟和呛鼻的气味。

车少,不代表没有意外。记得那一次,我正往家里赶,迎面来了辆货车,本来各自靠右而行,谁也不妨碍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司机喝大了还是眼困了,货车开得歪歪扭扭,明显就是别了过来,我极力往边上靠,车很近了,按它的路线,还不至于会刮到我。

突然,车厢门“朋!”一声从车尾弹伸了出来,它的厢门竟然没有锁上或固定起来!我与货车的车头交错而过,眼看着横伸出来的车厢门会猛烈地撞上我的脑袋了,避无可避,我大惊失色,跳下水田也来不及了,天啊,我今天要完蛋了!眼瞅着车厢门就拍上脸门了,咣啷——!货车一颠簸,车厢门飞速地往回掩了回去,我与货车擦身而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瘫软在地上的,是从单车上跳下的还是摔下来的,我呆了一会,对着货车:“喂!喂——!”地喊,货车还是绝尘而去,车后的两扇门摇摇晃晃,弹出又关上,弹出又关上,好混帐的司机!

傍晚回家,沿途的村野风景其实也是很美丽的,路两旁树影疏疏,广阔的水田每天悄然变换着颜色,水田里纵横的溪涧水流孱孱,婉转悦耳。

夏季正是荔熟时节,稻田尽头那些连绵的山头上便是葱郁的荔枝,黛绿色的山岚缀满沉甸甸的荔枝,远远望去,万绿丛中嫣红点点,伴着一路的蝉鸣。我常会一路哼着歌儿,离别校园所带来的忧伤,便被这些莫名轻淡的快乐所代替了。

我回家匆匆张罗一些家务事,其实耕地本来不多,家里的农活也并不多了。我不过回家打个转,又赶回厂子去了。

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刷黑了,公路两边的水田归于沉寂,但溪水声依然是清脆而悦耳的,远处黛色的山渐渐沉成暗色,越变越暗。

远处有点点的光亮从丛林中飘飞过来,越飞越多,越聚越密,萤火虫来了!似流星如莹玉,飘飘忽忽,洋洋洒洒,上下翻飞,满天都是荧绿色的光亮,美绝了!

天是那么广,地是那么宽,夜色如幕般沉了下去,萤火虫把夜幕当成了它们独有的舞台,公路上没有路灯,萤火虫成了我的指路灯,它们在我身边飞舞,我常常沉醉于这种如诗如幻的美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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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我在制衣厂的第一个月工资是59.5元。拿到工资的我有了小小的惊喜,我交给了母亲40元家用,余下的钱我仔细地规划了它的用途,买衣服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迫切,我反复换洗的两套衣服,还是姐姐淘汰给我的,这回,我给自己买了一套夏衣,幸福得一塌糊涂。

年轻人的友谊是很容易建立的,我与柳霞、柳平建立起姐妹一般的情谊,在放假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柳霞的东坑,也跟着柳平去了大岭山。

去柳霞家打个摩托也是可以的,去柳平家就得坐中巴车了。那时候的中巴车还是以私营的为多,我们站在路边拦截沿路兜客的中巴车,即拦即停,蛇妹们(乘务员)大多数是彪悍泼辣的,吆喝揽客时脏话横飞。

东坑和大岭山当时还没开发起来,交通还是落后的,村落还是农村特有的农耕气息,瓦房矮舍鸡犬相闻,稻田阡陌,村路蜿蜒,山林幽深,山青水秀便是东莞农村的概貌了。

我在制衣厂的第二个月工资是98元,交了60元的家用后,我除了惦记为自己置买衣服外,也开始买一些闲书看了,多数是小说了。当时的港台文化正如火如荼地传入内地,主山村部分村民开始有彩色电视了,因此,那些村民的屋门口,每到晚上便会围坐着外来的打工者,人人踮高了脚跟伸长了脖子盯着那方小小的电视屏幕。电视剧的钟点还没到,厂妹厂哥们便争先恐后地抢占村民、小店的理想观看位置。

当年追过的剧,深入民心,当年唱过的流行歌,家喻户晓耳熟能详。

我是不太热衷于扎堆人群的,我喜欢上了写诗、涂鸦、看书,因此当年也是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现在也已经丢失了。

大家对于香港和台/湾是崇拜的,在东莞投资建厂的多是以港商和台商为主了,这些商人对于大家来说,是衣食父母和神一样存在的,商人来投资,更是深受当地政府的欢迎了。

我见过一次香港来的女老板,在她要来之前,厂方已经做好了欢迎工作,厂房洗刷一新,厂长及监理下令全体员工务必呆在岗位上认真工作。

女老板来了,那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瘦小妇人,穿着优雅得体的套裙,红色的半高跟皮鞋,波浪式的披肩发,脸上化着妆,涂着大红唇,戴着金丝眼镜,金闪闪的手表,最惹眼的是她脖子上精致又甸甸的金项链,以及项链上手指那么大的观音金吊坠,一身贵气。

工友们偷偷地拿眼打量着这位贵妇,然后又快速埋头工作。

下班后,大家分享的是各自从不同角度看到的香港贵妇形象,讨论的重点自然而然就落在她的金表和金项链上了,那闪闪的金光轻易地灼伤了我们的眼睛和自尊,大家啧啧赞叹,许多人感叹,要多少年能赚到那根项链的财富呢?羡慕之词溢于言表了,金首饰在那个年代是稀有之物啊。

主山村正在以不知觉的速度改变着她的容貌,村里的厂房一家一家冒起来,我疑惑这些厂子是不是刮风刮来的。

离制衣厂不远,新开了间牛仔厂,专做牛仔服饰的,不久,又多了间皮具厂,满大街流行起了牛仔衫牛仔裤了,姑娘们爱在肩上挎个包包了。也不知道开阔了姑娘小伙们的审美眼光的是不是这些厂子,还是香港的电视剧。

接着,玩具厂、电子厂如雨后春笋般在原来的田野上疯狂地生长起来。

制衣厂后面那茫茫一片的水绿和青黛之色,被推土机碾过,被挖泥机勾平,轰隆的机器逢山开路,遇水填泥,田野及山林的原色很快被赤红色的土壤所覆盖,大型运泥车、搅拌车在这片热土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扬起满天的尘土。

我惊讶于原本熟悉的原野被大片大片地改头换脸,路越筑越长,越铺越宽,而当时,路上跑的汽车并不多见,我常觉得,铺那么多那么远的路多浪费钱啊!

我身边的一切都在迅猛地不可逆转地改变着。

后来,路上跑的车逐渐多了,那些土得掉渣的拖拉机渐渐被小四轮车、小货车、面包车、私人中巴车所替代,各式轿车也开始出现在公路上了。尘土和雾霾在一个个工地上腾起,东莞开始喧闹起来,来自五湖四海的务工者彻底让东莞告别了农业县的宁静,告别了南方鱼米之乡所特有的毓秀与钟灵。

进厂,打工,跳槽,三来一补,港资,台商……是1988年后兴起的新词,这些词弥漫在东莞,扩散在广东,再漫延至全国。东莞迎来了来自全国的万千打工者,这年,东莞升为地级市,是东莞成为工业化城市的起始年,东莞是全国的东莞,东莞是世界的东莞。

事实证明,东莞的发展速度是令人咋舌的,在1998年,历经短短十来年的时间,东莞的世界工厂之名已享誉全球了。

我对于土地的变迁有种撕裂的痛惜之情,年轻懵懂的我关切的并不是经济范畴,我只是心痛童年生活的环境已经面目全非,并且一去不复返了,最瞩目惊心的,莫过于溪流水泊的明显变化了,水流之处再也不是清清孱孱,而是演变成沟渠的暗浊与恶臭了。

可我,除了做一名普通的厂妹,只能木然地忍受环境的变化,随波逐流于时/代的浪涛中。

我在制衣厂干了约摸半年,也认识了一些外省的妹子,最多的是广西和四川妹子,她们多是年轻人。初来的外省人,各自带有某种无法描述的特有的乡土气质,能明显区别于本地人当中。很快,在厂里、在主山、在整个东莞,外省妹子以倍数增长,数量远远超于东莞土著了。

当通往主山与家的公路被日渐蚕食成工地后,我在黄昏的公路上,所见的萤火虫也日渐凋蔽,成为我少女时代美好的记忆和影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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