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

孟长根的爷爷孟老根有一艘帆船,那曾是孟长根最自豪的事情。

孟长根家在穿城而过的金线河边上的知了巷。金线河算得上小城的母亲河,三十来米宽,河中的水并不清,很多时候,可以看到河里漂着的香蕉皮、鱼骨头,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

孟长根爷爷的帆船就拴在金线河边,来往于金线河两岸的都是些小驳船,像这样带桅杆的帆船可不常见。当然,桅杆上没有挂上帆,那片洁白的帆布被孟老根藏着。帆船也并不大,就像偶尔会从金线河水道上通过的运煤船那般,只不过少了发动机,多了桅杆。

实际上,在金线河水面上,帆船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是那种只能载一个人的小驳船用处大。

像这样的帆船,实际上已经被时代抛弃了,没人会用这种帆船了。烧汽油、冒出黑烟、突突响的船,才是水道上的主角。而与那些比赛用的帆船比,孟老根的帆船又太大,显得不伦不类了。而且,穿过金线河的风,也鼓不起这样的帆船,唯有海上,才是这样的帆船的天地。当然,帆船是海洋的霸主,那至少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实际上,小城就没人就看到这艘帆船动过,一直拴在孟长根家的岸边,多少年都这样。每年,孟老根都会给帆船船体、桅杆涂上油漆,防止让金线河的河水和漫长的岁月给腐蚀掉了。

孟老根年轻时是海上讨生活的水手,那个时候,帆船在海面上也已经看不到了,要更久远之前,那才是帆船的时代。但高鼓的风帆,屹立在船头的水手,破开的水浪,船边游动的鱼群,天空飞翔的海鸟,那是属于旧时代的浪漫,那也是最能代表海洋的场景。

所以,帆船似乎也不是船了,而是一座丰碑,孟老根的丰碑。帆船让孟老根想起了海洋,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

水手是个年轻人的活,等年纪稍稍一大,孟老根就显得力不从心。海上漂泊的那些年,孟老根也攒了些家底,他回到小城,开了家熟食店,日子过得倒也颇为余称。

只是一离开大海,孟老根总觉浑身不得劲。后来,他托过去海上的朋友,花了一笔钱,搞来了如今停泊在金线河边的帆船。

听说这是艘原本在湖上观光用的帆船,一辈子也没出过海,后来原主人听说是亏钱了,就给处理了,几经周折,到了孟老根手里。

船来了后,却一直停靠在岸边,孟老根从没有航行过,那面雪白的帆布被压在箱底,在太阳温暖的时候,孟老根会拿出来晒,多年过去了,帆布还是那样白。

帆船不是从水路来的,是从大货车上卸下来的,小城里的人从没看过桅杆挂上风帆的样子,见得更多的是孟老根围着帆船前前后后、不辞辛劳地打理。

有人问孟老根,既然这船你不打算使,为啥不把它拖上岸,这样也少了河水浸泡,风雨侵打,也好保存不是?

孟老根嘿嘿笑道,船嘛,就应该搁在水里。所以,孟老根也得花更多心神保护好这艘帆船。

小城的人还好奇,问孟老根,买个这样的帆船,图啥?

孟老根还是嘿嘿笑道,不图啥,留个念想,看到这船,就想到了海上。他缓缓一叹,帆船应该在海上的,委屈这船了。

只有孟老根会觉得船委屈,别人都不晓得。只是这船跟人一样哪,哪能就那么顺顺当当呢。

当然,孟长根也问过他爷爷,什么时候挂上帆,沿着金线河,从小城这头航到那头。

孟老根嘿嘿笑道,与回答别人的却不一样,不急不急,会有机会的。

乘着帆船,沿着金线河,从小城的这头航到那头,是孟长根心底的一个结。

家里有艘帆船,是孟长根最自豪的事,也是他炫耀吹牛的资本。

不少孩子会缠着孟长根,让他驾着帆船,带着他们在金线河上漂一回。仿若一旦帆船起航,金线河就会变成汪洋大海,帆船会乘风破浪,而他们就是最勇敢的水手。

孩子们这样想,自然也有孟长根从中夸耀吹嘘的成分。他常说,我们家的帆船,大海上来的,见过大世面的,到过很多地方,像比利时,非洲,哈瓦那……每到这时,孟长根就会数着他所知不多的几个地方,不管是城市、国家,还是什么的,总之知道的都顺口说了出来。

孩子们当然不信,他们会喊,孟长根,我们不信,除非你让你爷爷带着我们上船在金线河上转个来回,我们就信。

孩子们缠着孟长根,孟长根只能回家缠着孟老根,但总碰一鼻子灰,孟老根总乐呵呵道,不急不急,会有机会的。

孟老根不急,但孟长根可急,他可是答应了别的孩子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可不能反悔。

可任凭他怎么磨,孟老根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孟长根也没辙,只能赌气不说话。

他一不说话,孟老根就没了辙,他用那只浸泡过海水、有着厚厚老茧的手摸了一下孟长根的头,乖,会有机会的,要不了多久。

孟长根问,要不了多久是多久,我都答应别人了。

孟老根笑呵呵道,等你长大,讨到老婆,爷爷就把船送给你。

孟老根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孟长根显然觉得那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了。他现在就想要向他的那一班朋友们炫耀。可任凭他再怎么说,孟老根又是翻来覆去那一句话了。

孟长根很小的时候,孟老根就带着他到金线河游泳,教给他如何靠着天上的星辰辨认方向。这些都是很久远的知识了,如今船上都有各种各样的先进机器。水手与过去的水手,也不一样了。但孟老根不晓得,毕竟小城的时光与外头的世界流逝速度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老水手,他想把自己的孙子引向大海,就像很多其他老人一样,总希望自己的儿孙后辈能走自己安排的路。

很快,年纪稍大些的孟长根就是小城游泳最好的小子了。在孟老根一遍遍讲述的故事里,他对乘船在海上乘风破浪也有着迫切的向往。

只是现在,那个教给他很多航海知识的爷爷,似乎成了他实现梦想的绊脚石。孟长根是多么想那艘帆船挂上洁白的风帆,在金线河上航行啊,比其他孩子都要想。三分是为了在其他孩子前有面子,七分却是来源于自孩提时,孟老根向他讲述的那些海上故事。

以后的多个日子里,每当孟长根提起这件事,孟老根似乎铁了心,总是说,不急不急,会有机会的。

一次两次这样,当孟长根再说起家里的帆船时,孩子们也起哄了,孟长根,你家的帆船是坏的吧,怎么一直不能动哪,你看这都多少次了。

孟长根辩解,不是的,我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就送我的。

一艘破船,至于宝贝成这样嘛。

不是破船,孟长根急了,那不是破船。

这样的争吵在很多个日子里都会发生,这成了孟长根心底的一个结。

到了叛逆的年纪,他开始冲着孟老根发脾气。孟老根的手开始颤抖,说话也变得不利索,但态度还是坚决的,不,不急。他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孙子,他的身体每天都在成长,很快就像一个久经考验的水手了。

不急,不急,好几年了,你还是不急。孟长根摔门而去,只留下哆嗦着欲言又止的孟老根。

孟长根不开心时就会到金线河游泳。他一直想不通,为何自己的爷爷会这么固执,一直到他那个晚上在金线河中腿抽筋前,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实际上,孟老根的想法的确很简单。帆船对他来说,是传承的象征,他想在一个正式的日子里,将她送给孟长根。但他不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他以为孟长根会理解他的做法的。他送给孟长根的不仅仅是帆船,还有老水手的荣耀。他以为他的做法是正式而传统的,殊不知,传统并不意味着正确,他的水手时代早已过去了。他不晓得去倾听与理解,他自以为是的坚守着旧时的荣耀与传统。


孟老根在一个落着小雨的清晨,将那雪白的帆挂在衰朽的船上,他喊起了年轻时在海上讨生活喊过的号子,嘿呦,嘿呦。不过这声音不复当年响亮了,凝重的雾气让声音也变得粘稠起来,又似乎是声音也在时光中老去了,奄奄一息。

在那个清晨,金线河延岸的人家都听到了孟老根的喊声。后来人们在想起那个清晨时,有浓厚的雾气、缓缓流动的河水、孟老根气力不足的喊声、以及那随后飘过来的黑烟,似乎还有那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雪白风帆。

孟老根一把火烧了他的帆船,金黄的火焰舔舐着雪白的帆,很快变成一团火球。饶是如此,热浪依旧没能冲开凝重的雾气,在缥缈的雾气里,火焰渐渐灭去,孟老根的帆船化作了一堆黑灰,随着金线河流走了。一切都随着金线河的河水流走了。

不久后,在孟长根溺水后的三个月吧,孟老根也平静过世了。他老了,他的帆船也老了,没有一艘船能永远航行下去,就像每个人都有旅程结束的一天。但孟长根的船却还没来得及远行过一次。

那是小城的第一艘帆船,也是最后一艘,属于帆船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何况小城也并不靠海。帆船曾是孟老根追忆往昔的凭证,也是孟长根曾梦想扬帆远航的码头,更是小城其他孩子满足好奇的地方。只是一切都过去了,在那个雾气浓重的早晨。

这艘帆船,到底没能沿着金线河,从小城这头航行到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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