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体的世界里,倒影无处不在。有次在乐园散步,水中树的倒影吸引了我,而非树本身。为什么极其普通的树,倒影却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色彩?我们与树经常打交道,同处一个实用的世界,通常人们看到树不免想到它的实用意义,比如可以避风息凉,可以架屋烧火之类,会联想出许多用途。而树的倒影则处幻境,没有谁会想到用倒影的树去生火,去做家具,去砌房造屋,只因心中摒弃了不切实际的实用想法,只剩下欣赏与创造。悠然而见的倒影,恰似一粒美的种子,在“无所为而为”的天地里萌芽生长。
我徘徊在水边,专注于欣赏树影的轮廓、线纹和色彩,好比欣赏一幅油画,高低、远近、明暗,铺在春水的底色里,心就被一汪碧绿沦陷。当年朱自清先生惊讶于梅雨潭的绿,痴迷其中,直到叫成“女儿绿”才肯释怀,可以说“绿”塑造了他心中的“美”,“绿”也成全了他的“影”,一并柔进翻过月台的父亲背影里,也一并柔进秦淮的桨声灯影里。
在欣赏的基础上由走近美到走进美,就进入了心灵创造——由“物境”创造“意境”——由树影想到春的生机,想到自己的芳华。虽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但景本身不会告诉你,而需要人用情感去“孵化”——孵化出与现实不同的树的意象,孵化出给人带来美感的经验。就像一堆彩塑,自己可以自由发挥,捏成心中理想的模样,来验证自己就是“自由美神”。
在实用者眼里,“看得见,现刮现”成了行事原则,“美”反而神秘又稀缺。很多热心朋友总说我的乐园荒着怪可惜,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如果变成闹哄哄的天地,我想定会掉进现实的深渊,美将从此与我绝缘。而我散步乐园与树影的相遇,正是我期待的,我不太愿意处处“修理地球”留下人为雕凿的“伟大功绩”,更愿意修养性情留下用艺术与情趣滋养的心灵轨迹。“天上了无痕迹,但鸟儿却已飞过”,这正是我想丈量的美的疆域。
我始终认为欣赏美需要悠然的心境,以悠然之心打通了自然之境,才会“相看两不厌”。地荒芜了,我们会想到开垦拓荒;而一旦心荒芜了,是否要等到地老天荒?有时,无所作为的养地,其实也是在养心,总会遇见春暖花开的美。就像这自然天成的美的树影,何不是人与自然共同的艺术作品?
走马观花花不语,踱步赏影影有声。树影不是用来被践踏,而是崇高人的灵魂。艺术更是如此。美需要我们挣脱效用的束缚,割断利害的关系,与占有欲保持适当的距离;美又需要我们用宗教般的虔敬,去拉近人与物或人与神的距离,让我们看清美的本来面目。距离不及,容易使人回到实用世界;距离太远,又易使人无法了解欣赏。犹如调望远镜,太近太远都会模糊,只有适当的距离才会清晰地欣赏美,用心去创造美。当我站在河边,与树影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再走近几步,美会倏然消失,只留下枯枝烂木的惆怅。世间的美,真的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就应了“距离产生美”的老话。在我看来,美学的距离有时间距离、空间距离、情感距离等,这些距离正是滋生美的土壤。树与树影的差别,就是美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它们分属不同的世界。乡下有句土话叫“远看一枝花,近看臭巴巴”,同一事物,为什么远近之间给人如此不同的心理感受呢?
这让我想到一篇作文考题《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通常我们对身边的美景熟视无睹,熟悉的地方哪有风景?而在旅行者眼里往往有美的意味。个中缘由,恐怕是因陌生而新奇,因熟悉而无趣吧。再好的“美味”因天天吃,也会“倒胃”,这不仅仅是一种视觉疲劳,更堪忧的是审美疲劳。当景致若即若离,反而会吊足人的“胃口”,所谓得不到的总是美的。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我们不妨成为刺猬,让内心与外界保持彼此欣赏的距离。
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说得好:“自然只是一部字典而不是一部书。”一切自然的美,都是人内心情感的外在投射。自然只是给人提供了字典里的字,而如何创作成一部书,则在于各人的情趣与才学。德拉克洛瓦曾亲历七月革命巷战的现场,后创作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从巷战中名叫莱辛的原型,到作品中半祼的自由女神,正因为画家的艺术加工,让她们之间产生了距离,使之具备“半人半神气质的一个理想化人物”,成为美的化身。欣赏中国和西方古代的画,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的现象,就是都不用远近阴影,这种艺术上的不自然,正是画家刻意与自然保持的距离。
一片树影给了我美的启蒙,生活的启迪。影子本身是虚幻的,无用的,美也是。它摇曳我的心旌,让影子烙上了“我”思想的足印。树与影的距离,给我带来美的享受,那人与影呢?常说形影不离,人与影果真是零距离吗?从美学的角度看,他们同样是有距离的。真实的人,与幻境的影,映照出不同世界的自己。
如果说现实是个旋涡的话,我宁愿活在影子的世界里,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看倒影,看过去,看天下,看诸生众象,这不是孤芳自赏,更不是顾影自怜,而是不受实际的切身利害牵绊,安闲自在地品味世间的妙景。也许一个人容颜美的失去还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审美意识和能力的缺失,犹如人体缺钙,哪有健康之美?往大处说,一个没有“美梦”的民族,也注定没有“美好”的未来。
仁智写于2020年3月1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