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三十年了。
“噔噔噔……”如果能躺着听到,铁皮楼梯被踏响的声音,一般是在放大假或是周末的早上,那个“嫉妒”我们姐儿俩懒睡的人,打算来敲门掀被子了,我会用脚示意一下被踢到的妹妹:“爸上来了!”。
“一个个还不想起?!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啊?”伴着人声,老爸的人影已经进了门,根本省去了敲门这一说,这是他的家,入“无人之境”是他的特权。
高度近视的我,只凭感觉,他那模糊的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床前,我会继续假装没有醒来,也继续把头再埋被窝里更深一点。
老爸是不善于跟我腻歪的,我印象里没有坐他大腿上撒娇的记忆。要有,那都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床,我可以享受一会会儿睡他肚子上的福利,然后再滚回床里面。
“你霸道呐,非要睡高头!”随即,会传出睡在我脚那头的妹妹,躲闪老爸那只揉搓她脸的大手的抵抗声,怕是人早已经全蜷在了被窝里了。
老爸说的“高头”是指的这闺房里的高低床,那时候乡下才比较流行,老爸就让木工打了这床。高头有一截儿沙发式靠背,还有两行书架。妹妹喜欢睡那一头,她怕睡矮头这边会掉下去;我睡觉老实,哪头都没事儿。这一点,倒被老爸看成谦让了。
“快点起来了!已经几点了!”老爸说这话脸应该是朝着我这边的,我知道,是要我做个表率。
“好,好!你先下去!我就起来了!”揉揉根本看不清人的眼睛,隐约中,只剩下老爸移至门口的背影:“起来,把家里顺一下!”又听到脚踏铁皮楼梯的声音,确定他已经离开了房……
2
快二十多年了。
重庆八0的摩托,后备箱早被卸掉了,因为,老爸有时候得骑着它送我去学校。
要说老爸的时髦玩意儿也挺多的,人家有的他都想要有,哪怕是二手的。比如咱们家的沙发、彩色电视、电话、煤气灶、电饭锅、浴缸,还有这摩托车;凭他一个农村手艺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置办出这些家当,堪称是比较先进的工作者了。
我在心里大抵不能认同,受爷爷的影响,对老爸这种持家路数,很不赞同,也对他的虚荣不认同,认为他已经把大好的能力,全花在了陪狐朋狗友吃喝的地方。
奔走在初中与家的那三年,我多数见不到老爸他人,只能见到他匆匆在饭点离家的背影,或是坐在牌桌的半截儿身影,或是早晨我离家时那对着房门他的横着的背影。
所以,快点逃离去更远的学校,是一丝让人比较快乐的想法。于是重庆八0派上了用场,简易的行李箱,压在一袋子米上,用绳子牢牢的扎上,要颠簸一个多小时,不牢会散架的;不为这袋米,我情愿自己坐车去,免得两个人挨着风吹;并不觉得这摩托车有什么威风,何况还是个旧的。
老爸总是逞能,这么远的路也不戴头盔,当然,那时候乡下也没人管这些。他只戴个墨镜,好像自己酷酷的样子;我躲在他身后,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可能再拿着东西,但总要腾出一只手来,绕到他的腰上,帮他把衣服勒紧;风吹着都形成了空洞,这么勒着总归会暖和些;把脸贴在他后背,颠簸中抬眼看到的,是他的那些硬硬的发磨毛了的衬衫衣领,再往上凑近,会闻到中年男人身上的烟油味,偶尔瞥见几丝白色。
第一次去外地住校的时候,我是十五岁,在家都充老大的人,在老爸这些家人眼里,我应该也是大人了。他的重庆八0带着“突突突”的声音载着他离去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有留恋的张望,彼时,正在五楼的宿舍一个人认真的擦着单人凉席,丝毫没有在乎那个离去的身影。
听说,老爸后来告诉爷爷奶奶和妈妈,“人家那些孩子都看上去比她大,我不送她去,她自己哪儿有本事弄?……我说走了,她只顾自己收拾,也不提送我,还是不太懂事!……”呵呵,好吧,不懂事,不客套,不依赖,都是真的。
几年后,无奈游荡于人才招聘市场的时候,我才想起那个只有一技之长的老爸,其实,他比我能干许多,起码他在狐朋狗友堆里谋生活,谋得还不算差,能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已经很是了不起了,我哪儿有资格跟他傲慢、又有什么资格对他偏见。
3
快十几年了。
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后,心里满是慌张赶到医院的我,还故作镇定的,冲着那个有些驼背的背影叫了一声“爸!”
几番咨询下,这个高大的男人被我们“哄骗”至病房,替他决定一场重要的手术,别无他法。
那夜,老爸用双手抿住我的一只手掖于腮帮下,温暖着;显然,我的手还是只能在他的掌心,一如他心里一直把这个骄傲的丫头托在掌心一般,闭着眼,什么都不说。
几个月后的一天,老爸突发奇想,让我掀开他的衣服,看看扩到了后背的刀口,他说他都不敢去澡堂子洗澡了,怕吓着人家,也吓了他自己,“早知道这么大的伤口,我除死也不开这刀的!”
那时候没有手机,更没有手机拍照一说,否则他早就吓着了。
我没有被吓着,只是有些难过。
挨了这一刀,只保了他两年多。等我拿着那些医用影像片,愣神儿的站在上海的大医院时,知道他的“判决书”已经在等着盖印的那天。
许多年过去了,这些模糊的背影,还会在脑子里晃荡,不肯逝去……
(总想着与父亲的矛盾多过了亲密,以为还会继续讨伐他的无为、不肯理解他的懦弱,实则是自己不肯原谅自己的傲慢与偏见。多年以后的今天,这份接受他已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