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嘴里有些湿润，是仙人掌的味道。

有人救了自己。

少年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嗯，自己仍然躺在地上，还是之前那个销魂的姿势，只是嘴里含着半截仙人掌。

一根木棒子伸过来。棒子已干枯，看着很脆，似乎随便一折就会断掉，但这根脆弱的棒子态度很强硬，直愣愣向前伸着，隐隐透出一种让人无法违背的意味。

少年看懂了，于是，伸出右手扶住棒子爬起。

棒子的另一头是粗糙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光头。光头脸很白，看不出年龄，没有皱纹却写满了沧桑。身穿着一件寒碜的麻布袍子，袍子下面露出裤子，看起来破旧，但显得特别干净，裤子下面露出的一双脚背布满老茧和伤痕，也不知走过了多少路。

特别吸引人的是那一双眼睛，恶劣的环境，在这双眼睛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种看透万事万物的平淡，渲染得这人充满佛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少年虚弱的脸上露出欢欣。

光头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古铜色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准备微笑。但可能面无表情久了，要做出微笑的动作，有些困难，抽动了半天，仍然没有微笑成功。于是，有些歉意地对着少年点了点头，便向前走去。

少年看着他的步伐坚定而从容，心中升起一股安全感。把嘴里的仙人掌胡乱搅了几下，便和着渣子吞了下去，哽咽得直翻白眼。

看着光头的身影一路向前，渐渐远去。这吃了第一口奶的孩子，怎么会放掉娘啊。顾不上满身的伤痛，三步并作两步，追着他而去。

夕阳的余晖，照着少年古铜色的皮肤。那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透出的韵味，你别说，跟光头那充满沧桑的气质，还挺相般配的。

光头听着身后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又扭过头来。牵动嘴角的肌肉，总算挤出笑容。自嘲地挥挥长袍的袖子，暗暗放慢前行的脚步。

少年随在他身后三步远，不再靠近。就这样跟着，只要眼里有他，就无比安心。

这一大一小前后缀着，行走荒原间。

光头在前，表情平静，没有言语。只偶尔折断几根仙人掌发出啪啪声，用一块干净的麻布包了，随手拧几下。挤出其中绿色的汁液，用嘴接住，就算解了渴。

少年在后，有样学样，果然，这样处理过的仙人掌少去很多苦涩。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竟吃出几分甘甜。

光头不断越过一个个小土丘。步子渐渐加快，呼吸不见急促。说也奇怪，本已体力透支的少年，踩着他的步伐节奏，呼吸的节奏也随之发生变化。呼吸的重心逐步从肺部下沉到丹田。每一口呼吸，都能驱使腹部肌肉和内脏的力量共同发力，少年不再喘息。

一路行来，少年脚步越来越轻快，似乎体重都变轻，扭伤的脚踝也没那么僵硬。

二人行至一片河床，光头侧耳聆听片刻，怕打泥地几下，那土块便裂开，一条沉睡的白鱼被揪出来。

光头取出燧石，找些干硬的苔藓，支起一堆火。

随手把鱼刨开洗净，用总不离身的棒子串了，伸到火苗上炙烤。

见火势渐旺，火焰舔到鱼身，就拿出个小瓶，往串上随意抖点盐，这鱼便香味扑鼻了。

光头从烤得金黄的烤串上撕下一条白嫩鱼肉，放到鼻下，闭上眼睛，认真闻一闻，才满意地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当荒原上旱季来临时，对于这白鱼就是大灾难。大难来时，各奔东西，它就拼命往泥土里钻。几乎摒弃了一切生理机能，让机体消耗降到最低。它将在泥土里一直沉睡，直到雨季来临。如果运气好的话，第二年雨水浸透土壤时，它才能从泥浆中破土而出，重获新生。而大多数的，将在黑暗泥土里被活埋好几年，甚至直到死去。你好好尝一尝，这肉充满了生命气息和对活着的念想。”

少年从散发着焦香味道的鱼身上轻轻撕下一丝肉，放到嘴里仔细咀嚼。

吃着吃着，在满嘴生津的同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是夺去希望、毁灭生命的负罪感。

曾经作为美食爱好者的他，之前在品尝各种动物时，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想法。

他的嘴停止了嚼动，瞳孔定定地对着那鱼，陷入沉思。

光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种高等生命的崛起，往往意味着其他生命的末日。高等生命位居食物链顶端，以万物为刍狗，作威作福。但其实高等生命，最终必然会为他们的今天付出代价。”

少年点头，表示略懂。

“这些所谓的道理你知道一下就行，为了活着，我们还是必须我行我素地走下去。”光头歪了歪嘴，神色复归平静，继续对着喷香的鱼肉大快朵颐，仿佛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知道了”，少年埋头吃鱼，这曾经让人垂涎欲滴的东西，咬在嘴里真不是滋味。

“你我也算有缘相聚。记住刚才一路走来，你领悟的呼吸方法，也许能增加一点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本钱。以后如有人问起你是怎么学会的，能不回答就不回答。如果无法抗拒，非要回答，你就说是自己夜观天象、自行领悟，不要提到曾经遇见我。”

少年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那光头已把手中的棍子递了过来：“拿去，好自为之，我先走一步。”

说完，扭头向着荒原深处，施施然而去。

那麻布衣服的背影，平淡自然，淡漠如烟，甚是潇洒。

少年没来由地鼻子一酸，一阵哽咽，连声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萍水相逢，那人已去。

收拾情怀，把剩下的半条鱼吞入腹中，从腰间蛇皮袋里拿块仙人掌补充水分。

少年双手握着光头赠送的棒子，这东西看似纤细入手沉重，干裂的缝隙中透出青色，死亡中孕育着生命，好像把它插到地上立马就能发芽。

是呀，面向死亡的沉默，是因为有迎接重生的希望。

少年眼中有光，郑重地把棒子别在腰间，顺着干枯的河床向东而去。

夜已渐深，微寒渐起，苍穹黝黑、繁星万点，缕缕星辉普照荒原。

清风扫地，布片飘起，脚伤已好，要之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