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衣柜中的短裤

绘于2017年6月 一个无聊的午后

印象中最早亦是最潮的短裤,来自我爹的炕柜——一口真正的男人的衣柜。

柜子不知是用什么木料打造,暗褐色的木门早已失去了棱角,圆润的宛如小溪中乖张的鹅卵石;衣物不多,但冬夏春秋的物件儿一样不缺;虽有的洗褪了色或破了洞,却也摆放的整整齐齐,丝毫不能乱了条理坏了规矩。

这里面就包括那条不羁的短裤——许是因为裤腰处埋着一条紧实猴皮筋儿,它并非呈现出工整的正方或长方形,若非要深究,恐怕只能勉强称之为不规则的梯形。

父亲应该是很中意这条短裤,但是它狂放而不凡的尺寸与外形令其不能被工工整整的叠放,我凭借它在衣柜中位置揣测父亲的苦衷与无奈,无论如何摆放,它都像是一块五边形的豆腐——理论上是豆腐,可看起又不太像豆腐。

父亲索性把它揉成了团——圆形的豆腐;搓成条——长条的豆腐;平铺展开——压皱的干豆腐;直接扔掉——却不舍,毕竟其馊了也是块别有风味的臭豆腐。

最后父亲应该是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它放在衣柜的最底层,尽量营造自欺欺人的错觉;每逢春夏交接,父亲便将长裤的裤脚挽起,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缓缓吞云吐雾,怔怔望着天边,冷静却灼热的期待着夏日的来临。待到一旦有了温暖的征兆,父亲便毫不迟疑将它从衣柜中揪出上身——先在屋内适应温度,待到阳光明媚,便穿着短裤载着我,将二八自行车飚的风生水起,不眷红尘,一骑绝尘,短裤应该是赋予了父亲无尽的力量,他像个超人。

夏日渐至,院门上的红色春联开始变得斑驳而慵懒,院落中的花草终日纹丝不动却夜夜悄然生长,狡猾赶在烈日降临前舒展出郁郁枝叶与袅袅芬芳。

彼时父亲早已换上了那条令他爱恨交加的短裤,那应是一番比夏日窗外的炎炎烈日与电闪雷鸣的交加还要强烈百倍的爱恨。男人的衣柜自入夏便开始井井有条起来,父亲的腿毛也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解放。

日历一页一页的撕去,太阳的毒辣愈发令人无从招架。父亲每天的生活也开始变得忙碌多彩起来——他每天都要洗一洗那条麻烦的短裤。据说它原本是深紫色,尽管真假早已无从考究,反正我第一次在男人衣柜中与它相见时,它已是墨绿色;后来又过了几个夏天,它又化作了浅青色。那介于青草与青天之间的色彩赋予我悠远而美好的念想,以至于如今每每提及青山绿水,都会想起父亲的短裤。

父亲通常会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条“叠着舒服但穿着未必熨帖”的长裤,在搪瓷脸盆中将短裤简单洗洗拧拧后,大步边走到院落中,拽住短裤一角抡起手臂,宛如挥舞流星锤般将小院的静谧搅的支离破碎。洋溢着着肥皂泡香味的水滴甩上了红色的砖墙、屋檐下的玻璃窗、篱笆间的藤蔓、院角的水缸。我坐在水泥台阶上,似是看了一集精彩的动画,父亲则拎着短裤过来和我说,

“小子记住了,这他妈就是洗衣机甩干桶的原理。”

父亲转身用木夹将仍不时滴水的短裤夹在院门口的铁丝上,转身回房睡起了午觉——那是我一天中最为寂寞的时光。我呆坐在门口,听着肥皂水与水泥地缓缓地撞击发出的规律滴答,看着门前小路上的一切归于平静,直到太阳挂到了小房的后面、路上的尘埃都已沉淀、微弱的滴答声被温吞的空气消解,我靠着红砖迎着热浪昏昏睡去,直到父亲打开木夹收回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短裤,顺便将一脸口水、天地神游的我一道回收。

我总问父亲咱家什么时候能有一台洗衣机,父亲挥舞着膀子反问我,知道原理就好啦,为啥要洗衣机呢?

后来家里置办了一台洗衣机,可父亲还是喜欢流星锤,我不解,父亲则一边挥舞流星锤一边说:“那玩意费水又费电,哪有这痛快。”

短裤被渐渐抡白——是的,我对父亲短裤褪色与流星锤二者之间存在的正相关深信不疑。那些被甩下飞驰在空中的颜色令红砖墙变得昏暗、使玻璃窗出现了裂痕、将篱笆染得斑驳,只有墙角的水缸没有改变,夏天的雨水总会把它填满,哪怕遇上少雨的季节,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总会填满。

那年逢了世界杯,父亲穿着那已然泛白却情有独钟的短裤,夜夜守在电视机前,心神透过显像管,轻而易举便飞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我吃了好些西瓜,睡不多时膀胱便有了反应,醒来挣脱母亲的臂弯后兀自寻找尿壶,却不料无声的电视前正噼啪闪烁着微弱的白光,我的尿终未坚持到尿壶旁边便飞流直下。

在父亲的科普下,我才知道那白光是静电,它来自于父亲钟爱的那条短裤——是的,一条腈纶短裤。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白光。并不是我戒掉了西瓜,而是父亲每次深夜看球都脱下短裤,从男人衣柜中找出一条工整的长裤,小心换上,无声呐喊。

其实父亲本不用这么麻烦,可是他总说:“小孩子不能吓,你看吓一次就差点尿炕,这要是天天尿炕可麻烦了,费水费电费洗衣机不说,落下毛病就麻烦了。”

这之前我存在着一种错觉,就是父亲所有关于这条短裤的行为都与洗衣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每次父亲深夜看球都会像是足球队的第十二名球员一般,脱下慵懒的大短裤换上特有行头,仰着头,握着拳头,喉头不动,心有猛虎 ,壮阔汹涌。

夏天虽然很长,可是时间飞快。

夏秋交接之时,卖西瓜商贩散了,世界杯也结束了,身上工整的长裤却一时半会不必再脱下来了。

父亲穿短裤的次数开始逐渐变少,短裤晾干的时间反而增多了。秋风起,那寒意令人无法凭借意志依墙睡去。父亲有时会抱着我坐在台阶上,燃着烟,凝视着院落中的木夹与铁丝发呆,想必也是对那酷炫的流星锤存在着一丝念念不忘罢。

秋去冬来,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将那短裤尽量叠的方正,小心置到了男人衣柜的最深处。猴皮筋的弹力日渐变弱——也许是流星锤有了奇效,也许是静电起了催化,或者,是父亲的腰围在变大,肚腩在变厚——总之,短裤开始有了方正的可能,父亲包含期待的看着它,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傲然撑起这男人的衣柜。

院门贴上了新的春联,红如热火;院落中铺满了厚厚的积雪,白若冰玉。

鞭炮响了起来,

于是我们守着男人的衣柜,开始毫无理由、且自信满满的期盼下一个炎炎夏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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