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谈死亡是不吉利的,因而常常尽量回避这个话题。然而,回避归回避,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绕得过这个人类的终极问题。
2000多年前,子路问孔子:“敢问死。”意思是:请问死是怎么回事儿?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还不知道活着的道理,怎么知道死呢?圣人显然没有正面回答子路的问题。
我琢磨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纳闷他干嘛不直接说清楚呢?转念一想,觉得他是对的。孔圣人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喜欢说大话、空话、套话和假话。而死亡又是一个神秘的命题,对于人类来讲是个永久的谜,孔子极可能真的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因此没有端着老师的架势,装腔作势胡乱忽悠学生,而只是说出了自己与此相关的一些想法。从他的回答中,我得到三点感想:一是他对自己还不了解的事情不太想多谈。二是相对于死,他更重视生。三是他可能寓意:明白了生,也就理解了死。
我最近之所以会考虑这个问题,是因为父母衰老日盛,越来越逼近人生的终站。面对那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无可奈何的我,深切感受到自己临终关怀知识的贫乏。我虽然知道陪伴的重要,因此尽可能抽时间陪他们多一点。但在跟他们聊天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死亡这个话题,不知道是否应该尽可能地绕开它,不知道怎样谈论它才合适,怎样去阐释、开导、劝慰,才能够消除一个人对死亡的恐惧、焦虑、担忧、抑郁和悲伤,实现内心的平静安详。
我们平时对生的东西考虑得很多,对死的问题考虑得很少,总以为来日方长。到头来,对生的问题并没有完全琢磨清楚,对死的问题更是知之甚少。有时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把生与死的事情琢磨明白,就算其他的事情懂得再多,终究还是一个愚人。
我在跟父亲聊天的时候,从没有谈过死的话题,基本上是讨论如何采取最佳的饮食方案,如何配合医生的治疗为多。我觉得父亲应该是个无神论者。记得他曾经对母亲说过:“人死如灯灭,不要想那么多。”这么多年来,他想问题的思路一向是清晰明确的,很少表现出犹疑和含糊。因此我没有把握,是否有就这个问题开导和劝慰他的必要。他清醒理性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心目中保持到现在。我也算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知道一个无神论者对另外一个无神论者,就死亡这个话题能谈论什么。
母亲则不同。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生死这样的大问题的。她在日常生活中虽有一些零散的话语,但并不成体系,也不能看做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她说的多是一些民间俗话谚语,那是家乡世世代代人口口相传传下来的。根据我看过的一些传统文化的书,其间混杂着儒道佛的一些观点,脉络并不十分清晰。母亲懂得做人的道理,但根本不会对一些宏大话题进行系统的理论阐释。她一生忙于生计。生计就是她一生最宏大的话题。
最近,我有一次试探着问她:“您怕不怕死?”
她说:“不怕。活再久,总是要死的。怕不怕,它都会来。”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就说:“能多活一天就尽量多活一天吧,多看看这个世界。”
她说:“死了没什么舍不得,唯一舍不得的就是几个儿女。”
我说:“放宽心,您还可以活很多年。”
她说:“不会太久了。活长了给你们添负担。”母亲身患多病,医生也束手无策,我心里觉得挺悬的。
我问母亲:“您相不相信有来世?”
母亲笑笑说:“谁晓得。”
我说:“估计有。您这辈子受的苦太多,来世做一个轻松多福的人。”
母亲没出声。
周末跟几个朋友喝茶,谈起如何给老人临终关怀的话题,他们竟然都颇有一些心得。
Z哥的母亲已经去世。他说在母亲临终的时候,最好跟她谈一些以前一起生活的快乐的点点滴滴,这能让老人感到愉快和满足。他跟临终阶段的母亲唠嗑说:“我做您的儿子很开心。您这一生给了我最大的关爱和保护。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他母亲听了,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说:“儿子,我没有牵挂了。”,不久便安详离世。
S哥的母亲前几年也去世了。他说母亲临终的时候,他就守在母亲的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跟她聊天。老人家可能有点不舒服,似乎有点情绪波动,说:“我怎么也睡不着哦。”S哥便说:“妈,干嘛一定要睡着呢,睡不着就跟我聊天,也很好呀。”母亲听了,一下子就不再为睡不着而烦恼,开始跟儿子聊天。他们从母亲小时候放牛、戏水的趣事开始,回忆母子温馨愉快的相处经历,一直到母亲对自己成长所给予的无私的关爱和巨大的教育,他非常感激母亲。母亲的表情越来越平静安详,最后说:“我这一生值得了,知足了。”老人家怀着这样的心情合上了双眼。
听了朋友的讲述,我内心十分感动。我觉得他们给了老人家最好的临终关怀。生和死,密不可分,都是生命的必经过程。把生的问题折腾明白了,死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有了圆满的生,才可能有优质的死。没有优质的死,也不能成就圆满的生。他们参透了好生与优死的关系,最优地尽了人伦的责任,也给我打开了一扇参悟生命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