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帝刘彻被宫女叫醒，他闻到空阔的未央宫内隐隐有股香气。起初，他以为那是皇后身上的脂粉，后来经宫女说才知道，那是外面桃花的香气。

刘彻很不喜欢：“桃花脂粉气太浓。”

皇帝陛下雄才大略，不是个阳春白雪的人。

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皇帝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作为偌大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工作之艰难，常人难以想象。然而年轻的皇帝精力旺盛，理想远大，他乐于在那一堆又一堆的简牍奏折中忘乎所以。

还有一点，他之所以这么没死没活地工作，是要证明给那个老太太：看，我能行。

一个总想长大的人的悲哀在于他在长辈眼睛里永远是孩子。

更何况，这个“长辈”还是这个老不死的奶奶太皇太后窦漪房。

窦太后辅佐三代皇帝，是孝文皇帝的发妻，孝景皇帝的生母，当今大汉天子的祖母，根深蒂固，领导着一帮深谙黄老之学的老臣，“在朝廷里胡作非为！”——刘彻向自己的老师江东大儒卫绾发牢骚，抱怨自己欲有一番作为却无法施展手脚。听到皇帝对太皇太后的指责，卫绾吓得伏地磕头。儒生总是厚道的。

他与老太太较劲，祖孙二人在暗地里展开一场较量。虽说是暗地，其实是公开的秘密，连远在大漠的匈奴军臣单于都知道，大汉有两个皇帝：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一个女的，一个男的；一个姓窦，一个姓刘。如果老太太迟迟不死，这将是很持久很持久的一场持久战。

刘彻叹。然而他还是一位自负的皇帝。

2.

陈皇后在皇帝早朝廷议结束后才起床。这是个懒惰的女人，嗜睡，爱做梦。很懂得修身养性的太皇太后窦氏不止一次劝诫她，做梦乃是心神不宁所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皆因你白天思虑过多，才会梦魇不断，这样很伤身的——老子云：上古真人寐而无梦。可是陈皇后仍日日幻想自己为皇帝生了一大堆大胖小子，乐得皇帝满未央宫追儿子。两口子又恩爱起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皇后陈阿娇是皇上姑母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落得一身侯门小姐的坏脾气。当初朝廷内外对文帝立太子之事争议颇多，而刘彻是皇十子，立太子本轮不到他，可是这小子七八岁时的一句“我若娶了阿娇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给她”虏获了他准丈母娘的心，于是这个太后疼爱，皇帝尊敬，地位无比尊贵的大长公主刘嫖不惜得罪一直想让自己小儿子梁王刘武做景帝储君的老娘窦太后，和刘彻的生母王美人王娡联合起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推推搡搡，把刘彻弄上了太子的位子。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刘嫖，王娡，陈阿娇，三个人唱的这出戏铿铿锵锵，改变了整个大汉的历史。

而就因为这层原因，刘彻就在陈皇后面前矮了半截。陈阿娇自恃功大，常拿“若不是我和我娘哪有你当皇帝的份儿”之类的话弹压刘彻。开始刘彻还有三分惧惮，阿娇骂，他就静静地听，或者躲开，有个人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何况是刘彻！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刘彻和陈阿娇之间爆发了了第一场战争。刘彻曾和大将周亚夫学过套路和各种拳术，可是皇后阿娇打起架来分明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泼妇，抓，挠，撕，啃，咬，无一不用，刘彻的套路及各路拳术全无用武之地，渐渐败下阵来，脸上还净是抓痕。

次日别人问及脸上的抓痕，皇帝说，树枝刮的。自那日起，皇帝常被刮。

刘彻深恶皇后，不仅因为她不给自己生儿子。

3.

刘彻登基后，立志有一番作为，尤其要消灭北方的大患——匈奴。自高祖皇帝立国以来，匈奴就是大汉的心腹大患，可打又打不过，只好求和，于是大汉的美女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送到匈奴，其中还有他敬爱的姐姐南宫公主。大汉江山何止千里，男人都哪里去了？刘彻觉得很憋屈，很窝火。

他的老师是儒生，儒家讲究“出世”，积极向上、开拓进取的人生观。这让东宫那老太太很是不满。老太太和历代先皇一样，崇信黄老，讲究无为而治，说什么运用道家原理，则“治大国若烹小鲜”。刘彻很是不满，反驳：治国用的是谋，是法，是刀，若如皇祖母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那治国者不是皇帝是厨子了！太后大怒，虽说刘彻是自己的孙子，但毕竟九五至尊，没有原由，也不好把他怎么样，于是一气之下将杀鸡给猴看，将他的几个儒门臣子如太傅卫绾、郎中令王臧、御史大夫赵绾给狠狠治了一通：把他们关进野猪笼。老太太似乎很有这爱好，当年大儒辕固生顶撞她（其实就说了句“孔子为圣人，老子非圣人”）后，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几个老头儿被野猪追的满笼子跑，乐坏了老太太。她就是要气气未央宫那猴儿。

可是刘彻终究憋不住，决定要有点动静了。他下了两道昭，把治粟内史（就是管粮食和农事的官员）改为大司农；改皇室尚黑为尚黄，就是皇室专用色改黄色而不是以前的黑色了。他下这两道昭没和老太太打招呼，属于是自作主张。窦太后听闻，冷笑，说，这“大司农”三个字是要有多难听就多难听！还改尚黑为尚黄！你知道吗，这黄色和大便是一个色儿！身旁的宫女偷偷笑，太后着急了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吐的出来。然而她的反应也仅仅如此，没有太多干涉，老太太有时候宅心仁厚，她还是决定给刘彻点自幼。毕竟，还有舆论。

皇帝的憋屈抽去了十二分之一。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这大汉历来兵权都是由虎符调动，有虎符才有兵权。而虎符在景皇帝驾崩前交给了自己母亲窦太后。有了兵权，老太太自然春风得意，麾下那帮道学之士也跟着扬眉吐气。

刘彻还是感到这个皇帝做的还是憋屈。

4.

刘彻从来不怀疑自己是个伟大的君王——至少将来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赤帝后裔。当年高皇帝刘邦斩白蛇起义，后有人路遇老妇人，那老妇人抱一白蛇大哭道：我的儿子是白帝少昊之子下凡，今天让赤帝洞浮的儿子给杀了！辈分捋清楚了，这高祖刘邦是赤帝洞浮的儿子，刘彻是刘邦的曾孙，那就是赤帝的玄孙了。赤帝洞浮，有德大神。那刘氏一门，乃是天使堕落人间。

刘彻常在朦胧中来到一处极其富丽堂皇的宫殿。他看到殿中央坐着一个老头儿，红须红发红衣，身上似乎还燃着火焰，他右侧是个戴冕的老头儿，两眼犀利，神情严肃，走侧一人装束和右侧那位装束相同，连面貌也极为相似，也不知从何时起，左侧者的左侧，又多出一位，他仔细打量一下，发现那竟然是驾崩不久的景皇帝——自己的爸爸。

四个老头儿立于高堂，声如洪钟：刘彻！你还需努力！

每次一惊，睁大眼睛，看到的都是熟睡的皇后陈阿娇。

“刘彻！你还需努力！”刘彻默默将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5.

皇后陈阿娇在婚后很多年仍没有生出孩子，脾气也越来越坏。本来极英俊的皇帝也变成了麻子脸。刘彻每回到寝宫心情就变得极坏。他决定废掉皇后陈阿娇。另立美人卫子夫为后。

这遭到太皇太后窦氏，皇太后王氏，长公主刘嫖的一致反对。阿娇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老太后自然疼爱，长公主刘嫖那更不用说了，王太后不同意也有她的小九九：儿子刘彻现在羽翼未丰，根本扑啦不起来，大汉真正的主人还是窦氏。如果废了陈后，那还不恼了长公主刘嫖？她自己的女儿做不成皇后，那刘彻的皇帝还能坐得稳？这个老女人在那个更老的女人耳前一嘀咕，说废了孙儿皇帝，还不跟喝汤下饭一样简单？不能得罪长公主。不能得罪窦太后。不能废陈后。要成大事，还得能屈能伸，暂时还得夹着尾巴做皇帝。

王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压制住了刘彻青春少年式的冲动。陈皇后还是陈皇后。卫子夫暂时屈尊仍做她的卫夫人。可是阿娇收敛了很多，她还真怕惹恼了刘彻，那小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豁出去不做皇帝也要把自己休了……自己很不想做个寡妇。毕竟男人是女人的天，没有了婚姻，阿娇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围城归围城，她爱围城。

刘彻面庞渐渐白皙，麻子渐少。

陈皇后仍没为自己生出大胖小子——女儿也没有。

“陈阿娇=不下蛋的大母鸡。”这是多年后刘彻亲自给某个儿子授课时教的公式。

6.

春天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皇帝登基后的一个春天。他心情忽然很好，兴致也极高，带着一帮后妃宫女太监，来到上林苑。上林苑风景如画，令人陶醉。

刘彻脸上路出少有的笑容。女人们看着皇帝的笑，简直要陶醉。游至一个清澈明净的池塘，忽见塘中微起涟漪，可是此时没有一丝风，哪里来的涟漪？正想，水面上忽然映出一幅画面：一团火和一缕清水追逐翻滚，似乎在争斗，片刻，那水火分别化成人形，一红一白，立于云端，水火不容，二人斗的激烈，斗着，渐远，画面渐渐模糊，人也淡，云也淡，塘水复又平静。

蝶飞燕舞，春日和煦。

你们都看到啦？刘彻问后面的人。

喏。看得清楚。

那火，乃是我大汉皇室先祖洞浮大帝！刘彻的声响响彻寰宇。

众人跪下，齐道：大皇帝陛下还需努力！

刘彻愣住了。恍惚。是梦？

恍惚。不是？是还是不是？这是个问题……

7.

就这样一个春天，同来上林苑踏青的太皇太后薨了。大汉的媒体这样报道：建元六年，大汉皇帝祖母，太皇太后窦氏，薨逝。窦太后一生崇信黄老之学，力主治国要无为而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功绩卓越。她辅佐文帝、景帝期间得大汉“文景之治”之盛世，是位伟大的政治家......

刘彻看了报道，封杀了这家媒体。

太皇太后和文帝合葬霸陵。刘彻那天哭惊天动地。丧事毕，回宫不久，刘彻废了陈皇后。

王太后也子强母盛，扬眉吐气，入宫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把大长公主刘嫖拒在门外。然而刘嫖也哑巴吃黄连。王太后逢人便讲，老娘终于活出个人样儿来了！宫女们心想，合着以前做美人、做皇后都还不是“人样儿”啊！那我们做一辈子侍婢岂不是连牲口都不如了？娘娘心性真高。高，实在是高。

陈皇后被打入长门宫。卫子夫成了大汉的第一夫人。卫皇后端庄贤淑，不怒自威，有国母之相。并且她早就为刘彻生了个儿子。刘彻很爱卫子夫。这卫子夫原本是皇帝姐姐平阳长公主家的歌姬，被皇帝相中，姐姐就割爱，把她送给了皇帝弟弟。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特，一朝一夕，一件事，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陈皇后果真是个多事的女人，被打入冷宫后仍不死心，她知道大汉有个很出名的写赋能手，叫司马相如，她托人送了一千两黄金，请他写了篇《长门赋》，让人唱给皇帝听。宴席上，刘彻听到这支曲子后大怒，喝令将歌女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卫皇后劝了又劝，皇帝仍是气得眼红。宴席不欢而散。群臣惊出一身冷汗。

是夜，皇后的唇吻到皇帝的脸庞。

咦，那是什么？皇后疑惑，抚着皇帝脸，问。

皇帝没有说话。

皇后咂下嘴，品了品舌尖上的东西。知道了，是眼泪，那是一滴眼泪。

卫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年后，一代妒妇兼悍妇陈阿娇在长门宫香消玉殒。这是后话。

8.

太皇太后死后，有个人打错了算盘并且走错了一步路，谁？淮南王刘安。这老家伙和他的堂婶窦太后一样，崇信黄老，并且还写出了一本承袭老庄衣钵的《淮南王书》，窦太后生前很是推崇，一时成为大汉的畅销书，刘安本人也名利双收。这王爷看到太皇太后薨逝，心里起了波澜：朝廷没了太皇太后就是没了顶梁大柱，刘彻小儿不足为道。于是反相毕露，率大军直攻长安。

要不怎么说刘安把算盘打错了呢，这刘安的军队刚打到长安，就被刘彻英勇果断派大将卫青镇压。刘安低估了朝廷的实力，根本上说是低估了刘彻的实力。刘彻作为总指挥官，在未央宫内冷静镇定，指挥十万雄师与刘安对垒。刘安很快败下阵来，并且败得很惨，一时想不开，服毒自尽。就这样，一代畅销书作者魂归黄泉。

刘彻凭此一战，奠定了自己在国民心目中的地位，人们看到了皇帝陛下的雄才大略。

也有史家说，“雄才大略”最初应体现在与阿娇掐架一事。或许。

刘彻还是大汉立国以来第一个敢向匈奴说“哦，哦，不，先生”的皇帝。他没有再向匈奴供奉黄金丝绸美女，他给匈奴的是十万铁骑。他任命卫青为大将军，并且重用在平定淮南王叛乱中脱颖而出的霍去病，直逼匈奴老巢。伊稚邪单于猝不及防，多少年来他们习惯了大汉的奴颜婢膝，哪成想年轻的皇帝会来这一手？伊稚邪人溃不成军，退到更为深远，更为偏僻的大漠深处，不敢再出来。

匈奴这块心病治好了，刘彻神清气爽。

但是，大汉也遭受道巨大损失，比如说，刘彻失去了心爱的膘骑将军霍去病。他为此难过了一辈子。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难过了一辈子。

9.

曾经有人看到伟大的大汉皇帝刘彻在征和元年六月五日，着朝服，持宝剑，脚踩未央宫屋顶翘檐上第三个兽头的鼻梁，飘上云端，和很多妖魔战斗，斗得天昏地暗。两个时辰后，刘彻斩杀了众多妖魔后又回到未央宫。

有人很是抖了抖胆子，问皇帝，那些妖魔是什么来头？

大皇帝刘彻精神抖擞，神秘笑笑，不语。神情傲慢，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

老婆卫子夫心道：又装B。

可是卫皇后也没能和皇帝陛下白头偕老。他的儿子太子刘据被人诬陷设巫蛊害父皇，被杀。卫子夫作为母亲，难辞其咎，自杀。皇后死了，可人家皇帝陛下却成不了光棍。这就是皇帝的好处。

10.

当时有个史官，司马迁，在很多年后，这个不完全的人会有很多粉丝，但当时的皇帝不喜欢他。他很不会说话。他为人开脱，结果未遂，还把自己搭上了。刘彻认为他固然仗义，但是他蠢，文章写那么好，话却说的一塌糊涂，顶了皇帝的肺。皇帝极没人道地阉了他，并且把他打入大牢。

这个人在监狱里写了本书，《太史公书》，上起黄帝轩辕，下至皇帝刘彻，跨越三千年历史，洋洋五十二万言。可是皇帝很不喜欢，他对司马迁说，看了你的书，朕很生气，你把我给气病了，足足要折去我一年阳寿！司马迁连连叩头。他不过是说了五十二万字的实话，就受到这种责难，他很为自己叫屈。当年因为讲实话被阉，现在讲实话又被批。活在皇帝身边真累。司马迁想。

刘彻翻看，《太史公书》，尤其记录大汉的部分，尤其记录自己的部分。他越看越生气。皇十子，太子，皇帝，雄才大略，残酷无情，平定淮南王叛乱，除匈奴大患，立皇后，废皇后，宠卫子夫，宠李夫人，逼杀太子，废杀丞相……大功大绩，辉煌无比。

刘彻之所以不爽，是因为他看了司马迁的书后，感到自己的一辈子很没有意思。

他又把司马迁关回了深牢大狱。

他扯着嗓子说，我可是大皇帝刘彻！

大皇帝驾崩前的某一天，他在上林苑观景。头发花白的皇帝忽然眼神凄迷，一脸憧憬。身边的人不会知道，大皇帝陛下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衣带飘飘，仙风道骨，脱俗，超然，骑着一头青牛，出了函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