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玉子安相思知不知

珑思知经营酒馆多年,见过穷酸的秀才,见过豪迈的义士,也见过阔绰的权贵……唯独没见过相子安这样的酒客。

“掌柜,相子安又来了。”酒馆的小二急冲冲跑到正在隔间整理账目的珑思知面前道。

珑思知秀眉微颦,“相子安?他今天又抵押了什么?”

“今天呐,是一把古剑,要了间雅房,又点了两坛新丰酒,便关上了门。”

珑思知招招手,略有些不耐烦地说:“抵押的剑可值钱?”

“值得很,找典当铺的佟掌柜掌过眼,至少得值这个数。”小二伸出手指比了比。

“五十两?”

“五百两!”

珑思知一双桃花眼瞬间瞪得跟个牛眼一般,她可从没见过如此大的钱。“你再说一遍?”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掌柜的,那把被相子安抵押的剑值整整五百两?”

“小耳朵,你可说正确了,真值五百两?”

“没错掌柜的,佟掌柜看着直流口水,说是连他也没见过那样的工艺,要是以市价算,更值钱了。”

珑思知心脏狂跳,紧紧扣住手中的账本,“没想到相子安都落魄街头了,居然还藏了这样的宝贝,小看他了还。”

说到这里,小二也担忧起来,他凑到珑思知耳边笑声道:“掌柜的,你说,那东西会不会是相子安从哪偷来的?”

珑思知看了小二一眼,缓缓点头,“不错嘛小耳朵,都开始搞阴谋论了。得,是不是偷的,本掌柜且去会会。”

珑思知抱上那把用麻布严严实实裹住的剑,推开相子安坐的雅间。

只见相子安一改平日里的落魄,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随意靠坐在矮椅上。浓密的黑发束起一半,剑眉如刀锋一般尖锐,浅棕色的眼眸掩盖在睫毛之下看不清情绪,略有些消瘦的脸庞已染上一点红晕,高挺的鼻梁透出了淡淡的肉红色,坚毅的下巴配上完美的下颚让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感。

此人好像变了个模样,珑思知暗道,要不是相子安手背上那条漆黑的伤疤,她还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第一次到陵水镇,便听闻福临酒楼里的新丰酒最是好喝。今日一尝,果真不负传闻。”相子安仰头喝进一盅酒,嘴角的酒香溢出,眉头逐渐舒展。

看到相子安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珑思知立马清醒过来,她轻关上门,走到相子安对面,坐下。

“我们家的酒,自然是香。不过,今日的相公子也是真令人惊叹,一出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剑,更别说今日的相公子仿佛换了个模样。就不知相公子是否有话要同珑某说。”珑思知接过相子安递过的酒,仰头灌下,果然,自家的酒是真香。

相子安轻笑了声,又给珑思知满上,“昨日,相某夜观天象,发现自己的红鸾星已出。要说相某历来相信卜过的卦,既然星相已显,那么相某自当顺应天命,找出这颗红鸾星。”

珑思知没再喝酒,而是将手中的古剑放到桌上,开始拆开,“然后呢?”

“相某在家中思来想去,也没找出在镇子上认识的第二位女子。”

珑思知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连忙岔开话题,“这把剑,用来抵押酒钱,不合适,还请相公子拿回。”

相子安轻轻制止住推向自己的古剑,放下酒杯,接着珑思知的动作,伸出修长的手指一层一层揭开古剑上的麻布。

“在这个镇子上,我只认识珑掌柜一名女子。天象自不会骗人,若是遇上便是遇上了,相某这是顺应天意,今日特意来向珑掌柜提亲。”

相子安声音低沉而带了股邪味,让珑思知略有不适,而让她更为不适,还有相子安说的话。“相公子说笑了,相公子每日带着抵押物来我这酒楼饮酒,早已是声名鹊起,镇子上的姑娘想必认识你的也不少,怎么就说单单认识我?”

“可我只认识你。”

相子安彻底揭开了古剑上的麻布,正如小耳朵说的,古剑工艺精美,珑思知并不了解刀剑制品,但眼前的这一件,却是门外汉都看得出的精湛。

“相某钱财不多,能拿出手也只有几件古物。听你们请来的佟掌柜说,这件物什的价值还算不错。还希望拢掌柜不要嫌弃,收了礼金。若是少了,后面再补上。”相子安将桌上的古剑推给珑思知。“相某又听说珑掌柜父母双亡,相某冒昧问一句,向你提亲,需要经哪位长辈的同意?”

一顿话听下来,珑思知仿若在梦中,稀里糊涂的简直不知道相子安在说些什么。

见珑思知没有反应,相子安又继续道:“如果相某的行为给珑掌柜带来了不便,相某在这里表示抱歉。但是珑掌柜如果不回答相某的问题,那相某只能当作珑掌柜同意了。”

珑思知还在呆滞中。

相子安也没再说话,却而代之的是一盅酒一盅酒的喝下,桌上的小菜已经吃得差不多,香炉里的卷香燃到了尽头,窗外飘起了雪。

“珑掌柜,下雪了,雪停的那天,相某便来娶你。”留下一句话,相子安离开了酒楼。

珑思知不断回想着方才的场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相子安几个月前来到陵水镇,进了镇子首先走进的就是珑思知的福临酒楼,拿出第一件抵押的物品——一个玉佩。那时的他一身褴褛,蓬头垢面,活生生一个乞丐的模样。深秋夜里天气已经凉了下来,珑思知看到他风尘仆仆的,也就没赶走,做了那天夜里最后一单生意。或许是福临酒楼的菜要香一点,之后的每天,相子安都会带上一件物什来酒楼点个酒菜,然后一坐就是一天。时间长了,也就成了福临酒楼里的熟客,镇子里也开始议论起他来。

“掌柜的,相子安走了。”小耳朵进来雅间收拾桌子,看到珑思知双目无神地坐在里面,提醒了句。

待思绪回到现实,珑思知这才想起方才相子安说的话。“小耳朵,你知道相子安说了什么吗?”

“啊?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娶我。”

“啊!说什么!”

珑思知神情落寞,苦笑着道:“相子安,他是这辈子第一个说要娶我的人。”

小耳朵见自家掌柜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一下子手足无措,沾了油渍的手慌忙在身上搓了搓,才小心地从胸口递了手绢给她,而后安慰起来,“掌柜,您这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喜事呢。我就说,相子安那小子平日都是不修边幅的来店里,今日怎么就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原来是向我们掌柜求亲来了,好事呀。”

珑思知跟着小耳朵的话也高兴了会儿,可是,当手触到侧脸的时候,笑容瞬间又收了起来,“但是,他应该是酒后说胡话的吧。”

小耳朵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笑了笑,“掌柜的,这您就错了。您想啊,平日里相子安拿来店里抵押的东西无非也就值个几钱或几两的,今日却是真正拿了件宝贝;时常里那相子安都是穿着一身奔丧一样的灰白衣袍,今天却是特意换了身新衣,您说这不是有备而来是什么。他今日可是点了店里最好的酒,想来是酒壮怂人胆,酒后的话才是真话。”

“但愿是这样吧。”珑思知喝了杯中的酒,口中尽是苦涩,没再说话,继续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珑思知的皮相本应是个美人,可年幼时候生了场大病,从此脸上落下了一个碗口大的印记。原本灵澈的眼睛在众人躲闪的眼神中逐渐变得冷清。柔和的脸庞若没有脸上黑色的印记,那铁定是一位温柔甜美的女子。可在家道中落,人情摧残之下,珑思知用一块黑色纱布遮盖住脸上的印记,也封存了自己的心。

珑思知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感觉,在相子安那充满蛊惑的声音里。他说,他会在雪停的时候来娶自己。

珑思知平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渴望雪停,可上天终归听不到凡人的心愿。整整两个月,天上的雪再没停过。而从那天之后,相子安也没再来过酒楼,好像就这样消失了。

珑思知冷清的眸子染上了幽怨,黑色的轻纱下的唇再没红过。天气愈发的冷,酒楼生意也好了起来,这天夜里,酒楼迎来了一位关门客。

店里的伙计忙了一天,晚上的时候一般是珑思知招呼。最后进门的老人看起来像是从远处赶进城的,脚上的鞋用草紧紧裹了一圈还是露出了里子里湿透的裹腿布。老人腰背微微驼起,仅仅能看到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进了屋子直搓脸。

珑思知抬了盆烧得红火的炭火给老人,顺便带了壶酒,“老人家,这是我们店的招牌,给您来一份?”

老人深凹的眼窝咕隆圈了一圈,才道:“行,留下吧。”

果然如珑思知所想,老人可是今夜的最后的客人,过了好久,抬给老人的那盆火才熄灭,老人留下几个铜板便离开。珑思知收拾的时候发现老人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柔变刚也,不利攸往,君子应天行,天行不利君,破之,难耶。”珑思知跟着念了一遍,只觉一股冷飕飕的气息袭来,当下收了心,加速关上了门。

陵水镇的雪还是没停下来。珑思知只觉得上天给她开了个玩笑,又或许真是应了老人的那句话:“天行不利君”。珑思知一辈子都在听服于天命,这一次也没例外。她收起了早早准备的红裳,当初那容光焕发的模样也褪了色。

小耳朵一天一天看着自家掌柜消瘦下去,心里着急不已,背地里可去庙里上了好几柱香,可菩萨一直没有圆他的愿。

路上人烟越来越少,百里望去连只鸟的影子都看不到,珑思知抱着火囊依在窗边,饮着热酒呆呆望着窗外,突然间,远处出现了一抹红色,珑思知心脏莫名狂跳,像是期待已久的画面变成了现实。珑思知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色的点,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不知什么时候,珑思知已经泪流满面。

一袭红衣,一匹黑马,相子安踏过雪地,来到了福临酒楼。

“珑掌柜,相某今日前来娶亲。”

珑思知站在门内,一双泪眼水汪汪地看着相子安。“雪还未停,相公子可是提前了。”

“应天行,天行不应我,那我便不应之。让珑掌柜久等了。”相子安伸出手轻轻拂去珑思知眼角的泪。手指触及耳边的黑纱,相子安眼色一暗,两指轻捏便要掀下。

珑思知吓了一跳,她惊恐地看着相子安,双手死死捂住黑纱。

相子安轻拍了下珑思知的手,道:“你不用在意,我并没有嫌弃它,只是,今日你将成为我的新娘,这纱在与不在,无甚影响。”

珑思知摇头,委屈的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僵持了许久,相子安终是放弃,他重新将黑纱系起,又道:“天寒地冻,来时已找不到迎亲的队伍,只能牵了一匹马来,还望拢娘子不要嫌弃的好。”

“本想雪停遥遥无期,做好的红衣已被收起,上好的酒已窖藏,就不知相公子在意是否。”

相子安大笑了起来,“甚好,甚好。珑娘子,请上马。”

搭上相子安递出的手,珑思知上了马背,靠着相子安,他的胸膛像是燃烧着柴火一样热烫,即使只着了一件不厚的衣裙,珑思知还是感到很温暖,甚至脸庞都红了起来。雪地上寂静极了,耳边只有相子安的呼吸声以及马儿粗厚的喘气声。两人都没有说话,任凭衣料在摩擦,相子安拢在珑思知腰际的双臂不时提醒马儿快走,上下的起伏总是给珑思知带来一种怪异的感觉。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珑思知渐渐感到一股寒意,是天更冷了吗?

在远离陵水镇中心的陵水河边,相子安带着珑思知终于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宽敞的宅子安静地坐落在那里,雪覆盖上了瓦砾,四周墙檐均挂上了喜庆的红菱,大门口处的灯笼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鲜艳,像是等候主人回归已久。

珑思知看着紧闭的大门,道:“相子安,到家了吗?”

等了许久背后的人才道:“对,我们到家了。”相子安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一股暖意从耳后袭来,珑思知不自然地抖动了下。“原来你住在这里。”她语气格外的轻松,好像情况出乎意料的让人满意。等了半天,身后再没有回应,珑思知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她紧张而又迟缓地转过头,余光还没看清人,相子安的头已经叩到她的肩颈上。

“相子安。”珑思知轻轻喊到。他,是睡着了吗?她心想。

珑思知屏住呼吸,耳边萦绕着相子安那长吸短呼的鼻息,慢慢的,珑思知竟哭了出来,“相子安,你醒醒,你醒醒。”

珑思知哭喊起来,她僵硬着上半身,生怕一个动作将肩上的人摔倒下去,刚想到这里,相子安果然身子一偏倒了下去,掀起一片绒雪。

突发的情况吓了珑思知一个彻底,她坐在马背上,失了魂魄一样看着躺在地上的相子安,一身红衣都没能隐藏住相子安苍白的脸色,明明,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珑思知全然不知道眼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看着相子安脸上血色尽无,他的生命是在流逝吗?想到这里,珑思知心里咯噔一下,惊起一身冷汗,他不可以死!慌忙下了马,谁料腿上一个踉跄她也摔到了。珑思知四肢并用爬到相子安身边,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掌不停摩擦着相子安没有血色的脸,一边喃喃道:“相子安,你可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冰封万里,不见人烟,连同那匹黑色的骏马也不知去向,珑思知紧紧保住相子安冰冷的身体,在这里,她可只剩他了。雪下得越来越大,珑思知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冰块,两条腿早已经没了知觉,手指冻得无法屈伸,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她又想起了当年父母去世时的场景,好像也如同现在这般,也是茫茫雪地,和孤独的她。慢慢的,珑思知也阖上了双眼。

睁开眼,珑思知便看到大红的蚊帐悬在头顶,眼角闪烁着火光,刹那间,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随着体温的升高,意识逐渐恢复,珑思知噔地坐起身,却感受到四肢无比的胀痛,她轻呼了声。

“你醒啦。”

相子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珑思知楞了好半天,才提声道:“相子安?”

门被推开,依旧是一身红衣的相子安走进房,“不然你以为是谁?”

“你,你不是……”珑思知抬起自己的双手,皲裂的皮肤告诉自己那不是梦,可是?

“我没事。”相子安抬了碗汤水递给珑思知,“你受冻了,喝点姜汤暖暖身子。”然后转身点燃蜡烛,红色的光蔓延到屋子的各个角落,视线也清晰了起来。

“你没事?”珑思知颤巍巍地问道,她双手端着碗,像是受惊的小鹿看着相子安的每一个动作。

“我没事,吓到你了,很抱歉。不过,我们到家了。”

“我们到家了?”

“对,我们到家了。”

“可是你明明已经没有气息了!”珑思知鼓足了勇气说出口,他明明在自己怀里彻底凉了身子,为何现在又会好端端的出现,难不成?珑思知一阵冷颤,看着相子安的眼神越发害怕。

相子安好像没有看到珑思知的眼神,他手拿着一块红盖头,慢慢走向珑思知,嘴角上扬,显然高兴极了。

“你别过来!”珑思知尖声惊叫,此时的相子安像是死神缓缓向她走来,起初的震惊现在已变成完全的恐惧。

相子安继续上前,撑起红色的盖头扑向珑思知。

“你别过来!”珑思知疯了一样抬起双手对着空中就是一阵乱抓,双腿沉甸甸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可珑思知根本无力去想,眼前的景象已经够吓人的了。谁知道自己居然糊里糊涂嫁了个死人!她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对相子安的恐惧已经超过了任何疼痛,她掀起大红的被子试图去阻止相子安,可是他还在上前。“你别过来!别过来!”

相子安神情有些怪异,他终是停下了脚步,眼神有些忧郁,深深叹了口气,“珑娘子,你这是觉得我是鬼吗?”

“你不是鬼是什么!”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抱着乱作一团的被子,珑思知理智还没恢复。

相子安认命似的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红盖头,坐到床边。

“啊!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珑思知尖声叫破声,她闭紧了眼睛捂住耳朵蜷缩在床上。

伸手拉了几次,都被珑思知甩开,要是不阻止她乱猜,估计自己只能娶个疯娘子了,相子安想到。于是,他一把将珑思知扣进自己怀里,有力的双臂紧紧保住她。

突然被推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久违的安全感重新袭来,后背传来的强有力的跳动声唤醒了理智,待蜡烛烧了过半,珑思知终于平复下来。她紧紧抓住环在胸前的手臂,温暖穿过指尖,鼻头一酸,“哇”一声哭了出来。

天终于亮了,珑思知揉着酸涨的双眼,窗外刺眼的光不断袭击着眼睛,双腿的麻木感传来,珑思知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哭晕在相子安的怀里,以及自己是如何发疯一样的大叫。到现在,喉咙还隐隐作痛。手指不经意触到嘴唇,珑思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黑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

正当珑思知在床上到处乱翻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相子安的声音,“思知你醒了吗?”

“没有。”

……

“洗漱的热水给你放到门口,今日雪又大了,多穿点衣服,衣服在侧间,我去准备早饭。”交代完,相子安便走开了。

珑思知刚要出声,喉咙一阵刺痛,愣是没了声音。

拖着沉重的步伐,珑思知总算是穿戴完毕,没想到这厮准备的衣服竟是如何合身,珑思知不禁感叹了声。看着屋子里厚重的貂毛裙裳,饰品盒里的珠光宝气,珑思知又一次怀疑相子安的身份。

回想起昨日夜里那丢人的模样,珑思知抚摸着镜中的黑色印记,突然觉得已没有隐藏它的必要。可是,就在相子安打开房门见到珑思知的那一刻,她心脏慌乱一跳,又在慌忙之中寻找那条丢失的黑纱。

相子安会心一笑,走上前拉住珑思知无处安放的双手,看着脸上的黑色印记,绕过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低头在上面落下一吻。“在我这里,不必遮盖它。”与相子安的亲密接触,总让珑思知感到别扭,她不自然的僵硬没能逃过相子安的视线。

“我知道,现在的我对你来说还很陌生,不过我可以等,现在我们先去吃早饭。”

跟在相子安的后面,珑思知仿佛看到一个苍老却又坚硬的后背,他的秘密,会告诉我吗?“相子安,你是什么人?”

相子安突然停下脚步,“先吃了早饭,我再同你说。”

“好。”

窗外是冰封的水塘,崎岖的假山上堆上了厚重的雪被,第一次珑思知不再惧怕白皑皑的雪天。两人对坐在软榻上,热乎乎的榻上让身体不再寒冷。

“如你所见,我住在这里。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住在这里,我的家人是谁,我是谁,那些远久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珑思知好像出现了幻听,他这是在说什么?

“有时我的身体会很冷,有时又很热。像是生病一样,我睡一觉又会恢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反正也没有出过大事。”

“就像昨天一样?”昨天那种冷彻心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错,应该就是那样。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相子安苦笑一声,“好像我活了很久,却总是记不清都做了什么。”

“那……”看着相子安忧伤的眼神,珑思知却不知道要问什么,她想知道的,他又知道吗?活了很久,这种事情能相信吗?她能信吗?

“不用担心,我是活人,不是神仙,不是鬼,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活了很久的普通人?”珑思知赶紧喝口酒冷静冷静,酒在嘴里绕了一圈又吐了出来,“这是什么酒,为何如此难喝!”

相子安看到珑思知的表情,嗤笑了一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日日到你店里喝酒。”

“可酒也不该如此难喝啊!”珑思知不解,就她喝过的最不好的酒也比这个强多了。

“是吧,苦是苦了点,不过习惯了也就没那么难喝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珑思知算是习惯了这座宅子的古旧,包括理解不透的相子安。下了一个冬天的雪将停下,不出意外陵水镇这个冬天颗粒无收,很快就会迎来饥荒与灾难。连同福临酒楼,或许也得停业许久,因此珑思知倒是安心在宅子里住了下来。与相子安的相处很和谐,没有争吵,他总是那么从容淡定,以至于珑思知都不清楚两人到底算不算是成亲。

就在珑思知觉得生活如此安定下去的时候,相子安在雪彻底融化的那天消失了。

珑思知翻遍了宅子,找便了河岸,托便了认识的官家,都没找出相子安。他就像一阵风刮过也没留下一丝痕迹,各方传来的消息让珑思知彻底没了希望,她跪在老宅门口,抬头质问老天为何对她如此苛刻。哭了睡,醒了哭,短短半个月,人已苍老了数十岁。

“老朽饿了好几日,这位娘子家中可有米粮施舍一点?”

珑思知拉开吱吱发响的大门,原是来乞讨的人。如夏以来,已有不少的人敲开这扇门,珑思知总是满怀期待却又失望而归,这时候,她就像行尸一样舀出一碗锅里的饭给他们,然后又关上门,等下一个敲门声。

珑思知没回声,转身回屋。不一会儿,她抬着一碗大米递给敲门的人,“这是我家最后的粮食,你们别再来了。”

老者看着手里的米饭,白花花的,可不是穷人家吃得起的。“最后的粮食,那这位娘子今后要吃什么?”

“那就不吃了吧。”珑思知有气无力地说。

“不吃那就等不到出门的郎君了。”

“没有郎君了。”珑思知蹲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腰背,远看去就像年迈的老妪。“没了,没郎君了……”

“你的郎君可还没死,怎么就没有。”

“我的郎君,没有死?”珑思知转过僵硬的脖颈,双眼无神地看着老人,问:“我的郎君没有死?”

老人眼窝深陷,向下弓着背,松松拉拉的皮肤向下垂,瘦可见骨的手掌撑着一根拐杖,脚上踩着双块见底的草鞋。他慢悠悠走早阶梯处坐下,用脏兮兮的手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消几下碗就见了底。看着有些眼熟的老人,珑思知来了精神,她又进了屋子,拿了瓶酒窖里的酒出来,递给老人。

酒足饭饱,老人终是得空休息,他靠在门口的石狮上,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你生来本是个寡妇的命,却偏偏遇上了一位奇男子。他通天事,能算国运,是国师的不二人选。也不知是少年心性还是他早已算出,为了这位女子,他放弃了国师的位置,还逆天改名,给这位女子换来了姻缘,他也因此背上了孽债。因他忤逆天命,上天剥夺了他死的权利,他将世代永存,却世代找不到你,尝尽思而不得之苦。为了找到你,他在手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洒在你的脸上。他的不悔过更加激怒了上天,因此他将遭受记忆的褪去又袭来,忍受迷茫与孤寂……”

老人家的声音还在继续,可珑思知却早已听不进去。他嘴里的男子可不就是相子安,他手上黑色伤疤的模样珑思知一刻不曾忘记。可是,他人呢?

“他不在了。”珑思知淡淡说了句,像是压在心底里的委屈终于能够一吐而快,却又不得不咽下去,话里充满了不甘与小心翼翼。

“会来的,还了账就会回来的……”老人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离开了门前,佝偻的腰背好像更弯了,头上的银丝随着风向一点点消失在珑思知的眼里。

难熬的夏天终于离去,瑞雪兆丰年,今年的收成百姓都信心满满。嘴里寡淡了那么些日子,总是想要找点乐趣安慰安慰自己。

珑思知的酒馆又开张了,不过,这次店里只卖新丰酒。

熟识的顾客有离开的、有留下的。客人虽奇怪,却也问不出个变化的理由,只是看到老板梳起了妇人的髻,换上了鲜红的裳,连同那条神秘的面纱,也拿了下来。

生意红火的时节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茫茫的雪地又开始消融,歇了一个冬天的酒馆又开张。开张这天,珑思知买了封火红的炮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临街的商铺纷纷上来道喜。站在酒楼门前,看着喜气洋洋的众人,珑思知不知自己该是欣喜还是悲伤。

不过,远处的一抹红却转移了她的心思。身披红霞的车队敲锣打鼓,先发的骏马头上挂着红球,而马背上,是身穿红衣的男子。

待能看清马背上的人,人已经走到了跟头。珑思知眼里噙满泪水,视线已容不下旁物,手指颤抖不已,脚上却像是上了定身术,无法挪动半步。

相子安还是那个模样,不过,一头青丝已变得雪白。

“娘子,相某前来接你回家。”

“你可还会离去?”

“不会。”

珑思知笑靥如花,脸上骇人的印记已不见踪影,亮堂的眼里只剩欢喜,“酒已备好,不如歇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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