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李文启,神似周恩来总理和鲁迅先生合体。他年轻时是位浓眉大眼、俊俏瘦弱的青年,年迈时是位脸庞瘦削、精神矍铄的老人。说来也奇怪,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也没有上过大学,但他穿着中山装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却更接近于一位学者。
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政策的限制,他的媳妇生育了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幼年夭折,还有三男两女一共五个孩子。为了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在还需要交公粮的年代,光靠种庄稼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他跟媳妇比起来,其实是力气较弱的那个。他的媳妇朴实憨厚、年龄也比他大得多,身板可以用壮实来形容,娶进门后不负众望,包揽了大多数需要出力气的重活。而他作为一家之主,带有超强动手能力的主角光环,几乎其它什么手艺活都会做,不管什么技能一学就会。只要不用下地干活,他的时间基本都用来操持各种副业。
现在不是经常说,虽然做饭的都是女人,但顶级大厨都是男人么。他就属于那种被上天眷顾的人,天生的左利手,双手手指灵活、左手运刀如飞,尤其擅长于做饭,在吃穿住行各方面也是样样精通,在村里是可以帮人摆宴席的角儿。除了种庄稼必备的相关技能,他还会炒菜揉面蒸馒头,擀面片切面条包馄饨,炸糖糕炸馓子炸油条,拧草鞋编篮子编大筐,扎扫帚扎墩布,补车胎修车链,养牛喂鸡,打鱼捞虾,和泥烧砖,砌墙盖房,甚至还会套被子织毛衣。这一段念下来,几乎可以当成相声的贯口来练了。
这些技能支撑并伴随他一生,足以帮他改善家人寡淡的饮食结构,添置日常生活必需品,贴补种庄稼的微薄收入,解决家庭生活的困窘,并供养他的孩子们上学。而当孩子们长大后,当兵进了城,盖新房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还可以让他有余力在去城里看望孙辈时,带去诸如果丹皮、椰子糖之类的美味零食。
他傍身的技能如此之多,以至于后来他略微施展若干,在他那极其宠爱、暑假里整天带在身边、光吃只看不干活的大孙女眼里,他就如同超人一般无所不能了。但现在的斜杠青年们应该能理解,从事一项副业要熬多少夜,掉多少头发,付出多少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更别说是多项了。作为古早的斜杠青年,他为那众多副业吃过的苦可真不少。
打过鱼的人都知道,要想捞到更多的鱼,只有在晚上去下网。早年村里还没有通电,月末月初的夜里,天黑之后路上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各家也只是在堂屋里点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中昏黄的微光轻轻摇曳,想去其它屋就得举着灯过去。手电筒是属于电器类的奢侈品,不是每家都有,偶尔亮上那么一下就得马上关掉。炎炎夏日里孩子们怕热,家里又没有可以睡在房顶的平房,他们就睡在大门外的绳床上。当时的村子还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四下里一片安静,偶尔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媳妇斜坐在床边,一边给孩子们摇蒲扇一边打着盹,时不时地再挥舞一下驱蚊的野薄荷。
没有汽车灯,不舍得用手电筒,他捕鱼得选在月色明亮的日子,在家人临睡、月亮初升时赶紧出门。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河边,趁着明月当空一次又一次把网撒向河里。河里的水不是很深,只能生些小鱼小虾,为了能尽量满载而归,他每次看月亮升得更高,就赶紧把收网撒网的速度再加快些,即便如此也经常要到月色西沉才能回家,有时甚至接近黎明。在回家的路上,曾经皎洁的月亮已经变得淡淡的近乎透明,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甩给天边绚丽的朝霞,甩给树梢上灿烂的晨曦。
终于到家了,他的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拎着鱼篓,只来得及看一眼门口的孩子,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里开始忙活。媳妇睡觉比较轻,也赶紧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过来帮忙。随即院子里传来压井汲水和井水的哗哗声,灶屋里传出划火柴、拉风箱和涮大锅的声音,再接着一阵煎炒烹炸、锅铲翻飞声之后,灶屋里便会飘出浓浓的香气。焙成金黄的小鱼干和亮红的小虾皮是孩子们最爱吃、最稀罕的零食,不用任何调料,只撒些粗盐就是人间美味。这香味唤醒并迅速吸引了孩子们,他们爬起身用冰凉的井水抹一把脸,略一清醒就雀跃着向那香味冲去。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典型的中原农民,是怎样学会了这些织网、撒网、打鱼、捞虾的渔民营生。也许一直催促他回家睡觉的月亮回头就能看见,他怎样克服睡虫的诱惑,在静谧的河上独自强撑着撒网,是不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学会了如何调整位置和方向。吸引他学习新技能的不是好奇心和求知欲,而是为家人改善伙食的单纯愿望。
要将扫帚和墩布卖了换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村里人都穷怕了,看到谁家男人的脑子活泛,做了个营生能赚钱,大家就一蜂窝地都去做。以至于后来的同行太多,几乎家家院子里都堆满了扎扫帚用的棕片、稻草和竹竿,连小孩子都学会了挑选和整理棕片。从业者的疯狂进场让扫帚生意在附近集市上的竞争也变得相当激烈。为了能卖上好价钱,他只能选择天不亮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到近70公里外的邻市去卖扫帚。
前一晚,他就将扫帚一把把整理好,捆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凌晨出发前,他再把扫帚牢牢地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因为这个沉重的负担一旦放上去,就必须有人一直扶着。捆上货物后,他就没有空间跨过后座扬腿上车了,只能用力滑行让车的速度起来,再艰难地把右腿从横梁上蜷过去坐到座上。蹬上二八的自行车后,他那瘦弱的身体完全被挡住,从后面连头顶都看不见。月亮虽未圆满,但仍能将村口的土路照亮,并缓缓地向远处的地平线落下。送行的媳妇不识字也不会看书,体会不到“月亮走我也走”的浪漫情感,只是看见那车轮上的扫帚捆上下颠簸,仿佛追着月亮渐行渐远,直到那影子都看不清,才转身向家走去,兀自心里牵挂着丈夫在外奔波的冷暖。
没有人知道,那70公里长的路上,他要怎么停下休息。也许一直引领他的月亮回头就能看见,他怎样克服早起的困倦,孤单骑行在白杨树旁,他是不是喘着气弓着身一直骑,直到抵达终点。支撑他坚持到底的已经不单纯是体力,而是要为家人赚收入谋生存的朴素信念。
在秋冬季节里,难得不需要熬夜或早起的时候,晚饭后他有时会在堂屋的门槛处蹲着,一只手举着老式收音机,另一只手拉出天线,旋起旋钮听着嘎啦声调好台。然后把收音机放在身旁,揣起手眯着眼,随着咿咿呀呀的悠长戏腔微微点头,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接近农历十五的日子里,月光要比煤油灯还明亮许多,柜子顶上的煤油灯成了摆设。没有电灯、电视,也没有手机和电脑,那时多数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冬天的时候昼短夜长,天一落黑孩子们和媳妇都熄了灯早早睡下。他或许是熬惯了夜,还不想睡那么早,或许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走到屋檐底下蹲着,月光穿过稀疏的树枝,洒在他的脸颊上,交织成半明半暗的投影。等那月亮转到院门上方,他也跟着挪到院子里,惬意地吐个烟圈,坐在马扎上静静地看着堂屋、灶屋、牛棚、鸡窝、压水井……。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月光如水,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在漆黑的眸子里似星光闪烁,令他神采飞扬、似乎又重回年少时光。月色那么亮,似乎还能让他透过砖墙,看到屋里那几个小人儿正睡在床上。这时,他的嘴角才会放松地露出微笑。也许陪伴他无数个夜晚,一路同行的月亮一直都能看见,不管有多么辛苦,他一砖一瓦地建起了这个温暖的家,用劳动和付出为家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
也许,这种沐浴着月光,宁静祥和的感觉,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