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我一个人住在洛书殿,联系宫主留给我的剑谱。剑谱的封面是暗蓝色,书脊上两个绢秀的字淡红,似是胭脂书写,也像是被雨水冲散的血迹:荼蘼。
母亲曾教我诗文,所以我认得这两个字,书上说,开到荼靡花事了。荼蘼是夏末的最后一种花,极淡极淡的粉白色,在秋风将起的时候燃烧夏日最后一点余晖,轰轰烈烈,如生死惊眩。
我喜欢用“燃烧”两个字形容花的绽放,应为那一开一谢之间,挥霍的背后是漫长而寂静的岁月,绵长不绝。
就像我在溟月馆练剑,剑光闪没,对手的位置空白,只一树一树的红梅陪着我,到地老天荒的静。
我的剑越练越快,收剑的时候满地缤纷的花都重返枝头,妖娆如初放。
宫主很少来洛书殿,事实上是很少有人来洛书殿,除了明珰。
明珰,像是一种很动人的乐器,起风的时候在洛书殿里“叮当”,透明如水晶的欢快。她唤我“妹妹”,神态娇憨。
她的模样是极美的,所有我见过的女子中,除去宫主,以她最美。在宫主身上,美是岁月凝成的风情,在她,是不自觉的娇媚。我注视她完美无瑕的面容,心里会悄悄生长出长长的刺,伸一下,缩一下,微微地疼,如小兽噬咬的齿。而她只偏头问我:“妹妹,除去面纱然我看看可好?”我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拾起寒影剑走到溟月馆去,满树的叶纷纷扬扬,落满一地。
明珰的功夫不在我之下。有次我练习“杏花疏影”,坐在无语亭里弹琴的她忽然抬头来轻轻地笑,然后我看见斜飞的一枝梅偏了半寸,悬在枝上,欲堕非堕。
我懒得去追问她的来历。
我对行云宫并无好奇之心,除了每日练剑的那几个时辰,我多半只闷闷地坐在窗前,看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到满地成灰。
宫主虽然很少来洛书殿,但每年元月十四总会来上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元月十四,这并不是个好日子,于她于我都不是。她来洛书殿的目的是检查我的武功进展,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满意,她从来都不说什么,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每年她来过之后我会得到一本新的剑谱,暗蓝色封面,书脊上淡红的两个字:荼蘼。从腊梅到剑兰,我已经练过四种花,只不知,何时到荼蘼。
每年宫主离开的时候都会问我同一句话:记忆与性命,你要哪一样?
记忆。我疲倦欲死。
她每次都在残阳欲断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被迫想起入宫那年的事。那一日我居然穿了大红的锦衣,苏州千色坊的绣娘在衣袖和领口上绣上绝艳的莲,或含苞待放,或百媚千娇,十五朵,我数过的,十五朵洁白的莲,十五种形态。我到达行云宫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分辨得出衣上除了红还有别的颜色。十五朵红莲,以同一种姿态老去。
其实我很想对宫主说,记忆与性命,我一样都不想要,我一样都要不起。
只是想想而已。我懒得改口。如我所说,我疲倦欲死。
我十九岁那年练的是莲花,剑光到处,点点如莲之盛放,甚是好看。练至“月影下重帘”一招忽然腕上冰凉,长剑坠地,我看到宫主苍白的脸。
没见过宫主这么失态,我退了一步,她的目光剑一样的凌厉和冰寒,冬日的风吹着她的披风“猎猎”地响,我仰首看她绝色的面容,放在背后的右手食指,指甲在拇指上轻轻地磨,如果一剑,从额上滑下来,直到嘴角,那么这完美的轮廓,丝织一般的肌肤,都不复存在。
脸上重重地挨了两下,不知道有没有流血,不过那其实不重要。宫主忽然笑起来。她说,世上所有的毒都有药可解,除了相思。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知道的。
冬日的风呼啸而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