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湖南常德,旧称武陵,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就在辖内。
前不久,带着女儿禾回了趟故乡,对她来说,湖南常德只是籍贯,已经懂事的她自认为是北京人,在对故乡的认同上,她比我轻松,而在北方生活了18年,南方生活了18年的我,既无法融入北方,又和故乡很疏离,吊在半空之中。
出发的那天,凌晨3点醒了睡不着,直到天亮。禾倒是睡得很香,起来就嚷嚷着要出发,对她来说,常德是快乐的远方。我们中午就到了长沙站,长沙站几十年大抵就是这个样子,18岁那年,我从那离开家乡去上学,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听到登车的广播,慌不择路的跨过座椅往前挤,被管理员罚款——5元,那时候,外面的世界对我是未知的,陌生的,神秘的,恐惧的,我毫无把握,是个笨蛋。今年7岁的禾已经坐过各种交通工具,到过不少南北的城市,她不慌不忙的从火车站蛋糕店挑拣出一块,催促我付款——5元。夕阳下,我们到达了常德,亲人在等待,我一头撞进了故乡,禾一下搂进了怀抱。
离开故乡久了,很多东西都会变,思维习惯会变,生活方式会变,说话口音也会变,唯一忠诚的似乎只剩下胃了。回故乡的第一天早晨,必须从一海碗米粉开始,它负责回报忠诚的胃。女儿的胃不属于湖南,7岁了,依然不能吃辣椒,她从小吃着不同口味,她只接受她适应的。禾在故乡生活很丰富,到处都有无原则的爱,看了好几场电影,游乐场疯玩了好几次,坐了一次轮渡,常去打一种使用玻璃珠子的游戏机,还缠着奶奶买了两条长裙子,问她开心吗?她说开心,问她愿意到常德生活吗?她说困了。
年初的时候,在我的鼓动下,爸妈重修了乡下的房子,已基本建造完成,设计很人性化,有自来水和宽带网,还安装了抽水马桶和整体厨房,太阳能热水器又实用又省电,菜园子也已恢复了生产,他们很满意。这将是他们养老的房子,也是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建造的第三栋房子,第一栋是二间小小的瓦房,房间的地面是土地,雨季的时候能渗出水来,湿漉漉的,由于我的出生,他们才又加盖了一间。第二栋是二层楼房,建筑用的泥沙是爸爸一担一担从河里挑回来的,为了看守建筑材料,爸妈就把架子床用塑料薄膜围起来,放在工地露天里,在风雨和酷热中度过100多个的夜晚。
在这片土地上,爸妈出生,成长,奋斗,离别,回归,这里有他们的童真与欢乐,青春与羞涩,爱情与眼泪,劳作与汗水,希望与欣喜,落寞与孤独,也将有他们的平淡与幸福。60多年了,他们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深处,已经离不开了,将来他们可以种种菜,养养花,打打牌,过上怡然自乐的桃花源生活,高楼大厦的北京未必比得上这一栋小房子,除了没有牵挂的儿孙。
我从小生活在乡下,那是我心灵的家,回来以后,我也投入到房子的建设,和爸爸抬着水泥板把门前的水沟封盖上,将一棵长歪的柚子树锯了,又收拾了门前的屋场,想象着未来,这个地方可以种花,那个地方可以养鱼,菜园子要规整一下,桂花树下要放上躺椅,连冬日在哪里烤火烧茶,都做了细致的构想。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跳起来也够不到了,牵着不属于南方的妻子和同样不属于南方的女儿,身体已经不够灵活,辗转腾挪不动了。
回去半个月, 83岁的爷爷只见到三面,第一次在乡下老家,从早上八点等到下午五点,清早出门的他才回来。第二次是坐小巴回乡下,他拄着拐杖要搭车去市镇玩牌,我下车,他上车。第三次是在堂弟家吃饭,饭后就回去睡觉了。爷爷的耳朵已经不好用了,交流困难,问他想去别的地方转转吗?他已毫无兴趣。每天清晨起床,吃饭,出门,玩牌,回家,吃饭,睡觉,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任何人轻易停留和改变,包括一年难得回去一次的我——他的长孙。爷爷要过自己的生活,与他人无关,耳朵和心都不爱听话了,我们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渐行渐远。
爷爷从来没有离开过湖南这片土地,记得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他说:等毕业了,一定要去我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多住一段时间。10多年过去了,因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这一直是我的一个遗憾,也许将成为一个永远的遗憾。爷爷上了80岁后,已经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了,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天,我知道:他想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叶落归根,担心从异乡陌生的土地上,踏上回去的路。
四代人四种心境,禾从远方来,快快乐乐,我从远方回,牵牵绊绊,爸妈留在故乡,牵牵挂挂,爷爷守在故乡,无欲无求。四代人四个故乡,故乡是禾的乐园,是我的故园,是父母的田园,是爷爷的家园。
也许我们都走在归乡的路上,只是阶段不同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