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水落花已成往事

我与二娃同出自于一个山村,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们一起从山坳里面出来。他读中专,我读重高。

年份不重要,但我敢肯定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四川东北部,夏天这种闷热往往是让人有些烦躁的。从山村去县城需要坐班车。这种车在道路上只要遇着坑洼便会剧烈的抖动,我跟二娃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的。

车上有很浓的汽油味,我有些反胃,不敢看手机二娃插着耳机听歌,我百无聊赖跟他搭话。你去了学校先干嘛?我说。

他斜睨了我一眼,没有讲话,自顾自地拿出一盒龙凤呈祥。这种香烟在四川很常见,路边的烟店里五元的价位里卖的最好的就是它。

我有些想笑,急忙转过头面向车窗。他的头型是农用村席桌上盛猪肘子的大碗盖在脑袋上,然后理发师用剪刀剪去多的杂毛。他的衣服和裤子都是紧紧的贴在瘦弱的躯干上,由于面料不好,我能透过衣服看见他的肋骨。最让我憋不住的是他的鞋子。那是一种北京老布鞋,上面用黄色的针线绣了义薄云天四个字——左鞋是义薄,右鞋是云天。

一路上,他极力向我吹捧他的人脉,时不时拿出手机翻出QQ列表里的几个中专老大。他对我说,不要怕,有什么事以后我罩着你。

他声音极大。我看得出他是想要以此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如愿了,车上的老人、小孩儿、妇女、男人一股脑儿地往这里看,我却羞得不行,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马上从车窗跳下去。

即便如此,当时我也并未制止他。我了解二娃,一个村的怎么能不了解呢?他的父亲死在了工地上,母亲在父亲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几年来,二娃就跟着姥爷长大。在村里,他最为孝顺、勤劳,一碰见农忙,他总是天还没亮就去田里,顶着太阳做到天黑。

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人内心是不完整的,他缺乏爱的滋润,时时刻刻想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得众人关注,又或者说在他这种十几年都只在村里呆着人,他便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帅的事。

但我还是煎熬,我理解二娃这种行为的原因,我却没办法忍受这种哗众取宠的猴子行为引来的目光。

我的生活里再一次有二娃是听见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的笑话,若是说得准确,这个笑话就是他。

重高和中专相邻,两所学校只有一墙之隔。每次放学后,两个学校的学生就在校外的各种饭店里面吃饭。中专校门外有一个便利店,老板很聪明,专门为那些不良少年发明了一种叫散烟的卖法。

学校往南走约摸五百米就是一条小河,两岸边种着桃花树。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小河也有了流水,一到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桃花朵朵就往流水而去。这是我们两个学校学生的早恋圣地,落花流水是小县城里的美丽传说。

二娃日复一日的逡巡在桃花树底下,他爱上了坐在桃花树底下的女孩。女孩叫做罗希,跟我有些熟络。那时候,我文科第一,她文科第二。她一直试图赶上我,我听到消息不以为然。我告诉她语文学得再好提升也不大了,该多学学数学。她笑着回答我说,我读的不是语文,是文学。

罗希能胜过我的是外貌,她的美丽是两个学校公认的。她温婉得很,喜欢穿着白裙看书,长发飘飘,娇好的面庞让小县城的人懂得知性大方的美。可以说,我们那一届无知高中生的审美情趣就是她拔起来的。

那一年,我跟她风华正茂。

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听见的是这样一个事。他先是估摸清楚罗希在桃花树下读书的具体时间,然后抱着两根桃花树使劲摇下来一地桃花用蛇皮口袋装起来。在正式行动这一天,他逃了一下午的课,提着那个蛇皮口袋,来到了河边。他用挑选出鲜艳的桃花摆出爱心的形状。他为他的爱人贡献出最浪漫的事和物。

罗希来了,他心底有些害怕。但众人都在起哄,他吸了一口烟,意气风发地去了,他心底里留存着一个美丽传说。他霸道地拉着罗希来到了爱心里,他站在爱心外,用着那双“义薄云天”鞋跳起了一种叫做鬼步的舞蹈。人们都哈哈大笑。他穿着紧身的大红色的紧身衣裤,骨瘦如柴的躯体、锅盖的头发,他的一切都和那个穿白裙的美丽大方女孩成了鲜明的对比。最让人不能忍住笑的是他的鬼步舞,这种舞蹈加上他的打扮让人想到了马戏团的猴子。猴子的头顶上是一个锅盖,这更让旁观的人们哈哈大笑。

罗希缓过神,看见旁边围观的人和脚底枯燥发黄的桃花,一股火涌上头来。眼前这个男生尚且没她高,看着他头发,心底的愤怒和羞辱感再也无法忍住了。她生气地一巴掌打在二娃脸上,二娃被打得晕头转向,他的鼻子被打得软软塌塌的,两个鼻孔里流出两道鲜红的血。

二娃愣了下来,他脸上的意气风发被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他摸了一把鲜血,看了看地上因为时间流逝而干瘪的桃花,他发了疯一样从地上捡起桃花,太阳闪闪的泄下来阳光,小河里面还流淌着流水落花的美丽传说。他看见鲜血在阳光下有点反光发青,桃花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他说他头有点晕,旁人都哈哈大笑认为他是想靠着卖惨让罗希理会他。他晕倒在地,旁人们更是哈哈大笑,说他竟然被女孩一巴掌打晕了。

罗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愤怒和委屈充斥着她。她转身就跑了,大家都说看见她流泪了。人们又愤怒了。二娃毁坏了流水落花这个为人津津乐道的美丽传说,给了这片圣地蒙羞,最重要的是,他让罗希流了眼泪。妈的,他怎么敢侮辱罗希这样的仙女的。

自那以后,二娃成了学生里最大的笑话。这个笑话传播过于广泛了,到了最后,重高官方发函暗示中专校方管好自己的学生。中专老师脸上的光一点没有,在县城教育界羞愧得抬不起头。

二娃被开除了——大家都说这是最为悲惨的一次流水落花,还有人说流水落花已经不在啦,以往的流水落花都是美丽的爱情,二娃是给爱情蒙了羞。

现在,我再次想起了二娃。因为这一次我在中专门口的便利店买散烟。我下定决心戒烟戒酒,但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再次看见流水落花的时候,青春的记忆再次闪现。我这时候需要一支烟,我走进这个便利店买散烟,又遇见了二娃。

二娃看向我,眼睛里露出惊喜的神情。他跑过来递给我一支烟——依旧是龙凤呈祥。

“你一直都在县城里?”我问他说。

“嗯。出去过两次,都是进厂。后来听说县城里搞开发就回来做工地了。”他回答我道,又继续的唠唠叨叨,“你呢?你成绩那么好,一定考上大学了吧。大学怎么样?”

他苍白带青的脸色有些激动,双手不停地来回摩挲。我告诉他许多大学的事,他露出羡慕的神情。

“怎么你也抽烟了?”他问我。

我说上了大学就开始抽了,最近也开始戒了。

罗希跟了进来,她假意埋怨我不该偷偷抽烟。她的目光开始转移到二娃身上,她十分礼貌地让我介绍我的朋友。看来她是完全没认出来这就是当时让她饱受惊吓的二娃。

我说:“这是二娃。”

二娃也认出了她,他苍白的脸色开始羞红了脸,五官也不自然了,显露出一个局促、难堪的面貌,这种面貌大多在不得意的中年男人脸上出现。

我看出他的不安,拍拍他的肩膀,让罗希先出去。我说:“我跟她没什么事,说白了,我就玩玩她。”我又想说找个机会把罗希给他玩玩,但他的眼睛又充满了愤怒看我。他还是喜欢罗希,这个让他被所有人笑话的女人,这个让他被学校开除的女人。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告诉他:“二娃,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觉得她是什么好人?她上了大学被文学院的老师骗着上了床,从那以后就自暴自弃,人尽可夫,那些不玩的人不知道,还把她当女神。”

二娃瞪大眼睛,他说:“你们这些读了大学的,搞什么文学的都这么坏!”

“搞文学的情感丰富啊。”我感叹说道。

他仔细问我,我并不想多说什么。

当年我和罗希一起考进大学,一起选的文学院。那个四十岁的男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诗人气质,听别人说,他还做过省作协的专职作家。教授文质彬彬,谈论起文学来让所有人都能感受浪漫。他善于用文字来掩盖所有,在他那里,乱伦能成为对爱情的渴望;遭罪是对生活的体验;哪怕是人死在路边无人收尸,他也能变成原始美好的世界。他很会利用文学的谎言。

罗希在大一也是有名的美人,她和高中一样,喜欢坐在桃花树底下读书。我很好奇她读些什么,偏偏要坐在桃花树底下。

有一次我看见她正在看《周渔的喊叫》,但却一直拿着前半部分琢磨。

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后半部分。

她说,那是假的,北村不懂真正的爱情,这是北村的不好。

我觉得好笑,她跟那个狗屁教授一样。他们都只是顾着浪漫了,那个狗屁教授全然只讲浪漫,一提到新写实就抨击,说是玷污了文学的美丽。

后来我听说罗希跟教授的事,我就不感到奇怪了。她自那以后感受到了爱情的背叛,就再也没有读过小说了,将生活完完全全堕入庸俗和琐碎。这才让我安心一些,对了,人不应该像个仙一样,是人就应该食人间烟火。

二娃抽根烟,我也再抽根烟。她不敢相信罗希会变成这样,他想去问罗希,但他不敢。又或者说,他能以什么身份呢?他只得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没有骗过他。

我跟他和罗希一起漫步在重高和职专附近,我们又看见了那道小河边,县里觉得桃花不适合做景观树,已经把桃花树全部砍了种上了绿化树,流水落花已成往事。

二娃思绪万千,我思绪万千,罗希故土重游,文学情调又起来了,思绪万千。

罗希后来又去贴那个文学院教授,成了情妇,我再次告诉二娃这个消息。我是存心的,我想考验他的爱情。但那之后,我知道,他更加不会原谅我了。他依旧还是爱罗希的,从他对我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当时愤怒极了,他一下就把我推倒在地,大声地骂我,旁人的目光纷纷向我们看过来,情形一如当时在班车上。我没生气,嘻嘻哈哈地拍拍屁股站起来。

我突然想起李煜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高中学它的时候我跟罗希还为此展开辩论。

我说:“李煜在这里只不过表达亡国之恨,是对以前一代君王生活的不舍。”

她说:“一定只是亡国吗?落花流水都有时间流逝啊,李煜也是在告诉我们抓住这些美好啊。”

我跟罗希,我们两人都过上了恶臭的生活,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里面的东西早就腐烂了。我们玷污了流水落花,我们都没抓住水和花。二娃呢?只有二娃和这座小县城一起,和流水落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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