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青黄

晚自习下课，学生们陆续回到宿舍，只剩下寥寥几人，在只开一排灯的教室里整理桌椅。

何老师靠着教室前的铁栏杆，抽着烟。

这当然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一日将尽，凉风习习，不远处乌漆麻黑的篮球场上还能不时传来几声篮球砸地的声音。这是校园中由聒噪到安静的转变时刻，跟人生一样，只有从喧闹变的沉静那一时刻才能体会更多。

“老师晚安。”

“晚安。”

留到最后走的总是学习最棒的，是品学兼优的。何老师默默想着，熄灭一支烟，抽上第二支。

“何进，你的发小何方啊，要结婚了。刚听他妈说的。那小孩现在挺争气的，听说娶的是县委副书记的侄女。没事多联系联系？你们是很久没见了吧。他的手机号是。。。””妈，知道了知道了，正上课呢，回头再说。“

刚下课，何进就撒了谎，他不知道，老妈是按着晚自习下课的点儿打来的电话，对于何进的作息时间，他的老母亲当然了然于胸。只是对何进来说，撒谎是最有效的打断方式。

何方这小子，曾经同村，初中同镇，高中同县，一直是同学，学习从来没有超越自己。要不是在高中的时候变成了情敌，恐怕到现在关系还很不错呢。现在他算是攀了高枝，视野一定也变的高远，应该早已忘了自己吧。何进笑想。

“老何，一起？”

“啊呀，老李你先过去，我去趟卫生间，刚上两节课。”何进的笑容像是给尿急做了注解。

何进想着李零的话，背身走去。这个“一起”两字可不简单。看李零的长相，简直是开花版的郭德纲，笑靥如葵花，脸庞如大锅，体型如龙钟的。这一胖脯子的体型，能把弥勒佛PK的灭灯。于是何进听到了“一起”这两个字——仿佛李零是换了郭德纲脸庞的诸葛亮，摇着羽扇，指着江东，堆着深笑，一起否？但假如自己点了头，荆州肯定再也要不回了的那种感觉。

说他老谋神算，那可不准确。李零还小自己两岁，刚过而立，谈话造诣却颇深。不愧为语文老师，能把秃了半个顶沉默是金的刘校长给谈的笑口常开也只有他了。何进心想，李零这样的标致人物，在国那可是能当宰相的，在县可是能当书记参谋的，在校可是要当班主任的。来校不过三年，班主任做的也是风生水起，深得学生爱戴和学校器重。

“一起”指的是自习后的投票会议。会议由当选的班主任或者上进的老师代表组成，校长副校长旁听，教导主任和年级主任主持。凡是在晚自习后的投票会，规模上都是小会，讨论的也是些小问题。但是参会的意义却很大，毕竟这是一种象征，象征一种靠近，能够用最近的距离聆听校长副校长的教诲，升职办事似乎都能享受优先待遇。意义大于形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这是何进第一次被叫去参会。李零说，一位老老师似乎在会上跟一位副校长拍了桌子，一怒之下不再参会。何进深感荣幸的被候补进来，他感激了李零的消息，觉得应该向已经参会一年半的李零多多请教。

大约一泡尿的时间过去，何进走出洗手间，迈着比平时大10公分的步子向会议室走去。晚回寝室的同学稀稀落落，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吵闹。刚走到花坛旁边，何进就被一位倒退跑的学生撞上。那学生正在被另一同学追打，两人不知斗着什么口角，一句CNM刚脱口，就撞到何进身上。看看像是老师，不敢造次，悻悻逃跑。何进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不全的句子 ：现在的学生，……

当何进走进会议室，椭圆形的桌子周围最近两排座椅都被坐满了。李零在角落，冲何进挤挤眼睛招招手，意思是你快过来，给你留了位子。何进不好意思的踱过去，坐下来，用微笑表示感谢。

“没来的老师请举手。”胡教导主任清清嗓子之后不忘幽上一默。

大家笑笑，胡主任继续说。

“本次开会的议题是请大家对一本书的印刷进行表决。书名是《语数外全知全能必读必会》,该书主要针对校内学生，针对语数外，书的样品一周前已分发给各位在座老师审阅。书里的题库和解析都是根据《教育部大纲》规定，由校内有经验的老老师，获奖老师和在该科目的教研组长编撰而成，该书也算是雪中送碳，对于明年的高考大有裨益，学生任务重压力大，这本书便是凝练的精髓，使学生能够抓住重点，分出主次，以不变应万变，事半而功倍。该书一套三本，总定价为88.8元。望各位老师投票表决是否对学生推出该套书目。当然学生购买是不强求的，分科购买也是可以的。方案制定后将通知全校语数外老师进行课堂推荐。”

何进心想，这本书自己不推荐，理由有三：第一，本来不是教育局规定必买书，内容无非是课堂板书的总结，有与没有其实对认真记笔记的学生影响不大，推荐了该书，反倒对他们的时间安排形成压力，增加他们的学习负担。第二，定价偏贵，毕竟来这县直中学上学的大部分都是农村孩子，本来卷子都做不完，再加一本昂贵的辅导书，有些浪费。虽说不是强制购买，但是主课老师的影响力巨大，一做推荐大家必定争先恐后，到最后99%都会购买。这样的不强制其实形同虚设。第三，是否有家长质疑学校乱收费还犹未可知，尽管为了孩子，大多数家长能与学校保持一致，认为多一本辅导书学的自然更多，事情必定是好的，毕竟老师都做了推荐。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家长“不明事理”的对吧。

“下面开始表决。”胡主任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雷贯耳。

似乎，除了何进，所有的老师都举起了手。

何进颤颤巍巍，心里敲起了拨浪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到底是举还是不举呢？虽然理由充足但别人又都举了手，鸡立鹤群，保持不了统一的造型，也是一种难受的抉择。自己不高尚不伟大何必纠结于尘间小事呢？此时，何进只觉得挂在刘校长办公室的国画“八匹马”在自己胸中奔腾。奔腾平息之后，何进改变主意，决定与鹤群统一之后准备“亮翅”。

“亮翅”的动作刚做一半，刘校长却先声夺人。

“哎，你们看，小何老师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大家不妨听听，年轻人就是有冲劲有想法，小何你来说说看，大家欢迎小何发言。”

刘校长笑容和蔼可亲，威信弥漫，有他的鼓励，何进信心大增，胸中有竹，缓缓站起，将刚才自己想的不推荐理由罗列陈述——声情并茂，口若悬河，旁征博引。何进顿时觉得自己人生的光辉闪现在这小小的会议室中。脑海中不时幻想出学生家长似曾相识的微笑表情，好像在说“谢谢何老师。”

陈述完毕，大家或许是仍旧沉浸在情境中不能自拔，再或许是何进的发言引起了自己的深思，总之是静默了那么八九秒钟，热烈的掌声方才响起。包括刘校长，他那拨云开天的脑门上散发出光彩，一边鼓掌，一边微笑，一边点头。

“你们看什么叫优秀的想法，什么叫骨干，什么叫人民教师，什么叫三尺讲台心系天下，只有小何老师，年纪轻轻就有敢于表达的魄力，大家都学习学习。人生有长短，境界有高低。我们教书育人，图的就是问心无愧。这么多年，能让我竖大拇指的不多，小何老师就是一位。请大家鼓掌！”

掌声经久不息。何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心想除了家长会，似乎再没有其它场合享受过这么响亮的掌声。他抱拳回复大家谢意，缓缓坐下。

投票会议开的很成功，毕竟是遵循民主的方式，决出了最终的结果。尽管何进是少数票，但意愿也被充分的尊重和肯定。也算是比较完美了。胡主任总结陈词说：小何老师说的很是不错，但无论从哪个出发点，还不都是为了学生，填鸭也好硬塞也罢，多复习一遍总比少学习一遍强吧。再说，学生要有抗压能力，你看考场上不抗压发挥失常的有多少？让学生习惯压力，也是一种锻炼。

刚出会议室，一阵冷风哗地贴着何进的皮肤，透遍了他整个身体。何进把西服的领立起来。“还不到十一月天气居然这么冷。”参会老师和领导们抱怨着天气四散离去。何进顺着光滑的圆石铺成的小路走向自己的教职公寓。

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老婆和女儿保持了一种可爱的姿势睡着。何进开心的拿着手机给她们拍照。照片上一人是读着读着睡着，另一人是听着听着睡着。两人的呼吸均称宁静，何进把老婆手中的《三字经》轻轻的合上放到床头柜，给她们盖上了厚厚的毯子。顿时觉得完美的人生不过如此。

正想着，有电话来了。原来是胡主任。

“小何，弟妹和女儿都睡了吧，你走后刘校长还不住的夸耀你年轻有为，以后将会是学校的顶梁柱。可要多多努力啊。其他主任提起你的家庭情况，说你女儿总是受风寒，老婆一人照料太过辛苦。投票会每次结束很晚，我看以后的投票会，就不要来了，没事。”

何进吁了口气，关上了手机。为了改善老婆孩子的睡眠，还是要改变一下自己多年来坚持的24小时开机的习惯。洗漱妥当，轻卧入眠，梦中那八匹马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眼神布满幽怨，仿佛开口说了人话，不断重复着——以后的投票会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