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今又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不知道。

前天自早上就一直没有阳光,天阴沉沉的,就像罩上了一重重黑纱恨不能把所有的光全部扑灭。空气是混混的,闻不到一点点太阳的气息,自然,那零零碎碎的花香也躲去不见了,一片寂静。

下午,许是太阳在挣扎着想冲破阴障,隐约见着些光影闪动在那层层密密的乌云里,但,那些云总也冲不破似的,眼看一点光将要挣脱出来却又被团团围住,其它的云马上又扑上来,它们赢了。

傍晚时分,狂风大作,那些还未长出叶子的树呜呜地叫着,此刻,它们亦是惧怕寒冷的啊。但是,风可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它只管肆虐着那些赤裸裸的身体,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树在哀嚎,风在狂笑。

风啊,好似这一切都和它没关系,它只是自己快乐着,奔跑着,无所阻拦。

天,终于暗下来了。

一起来的,是一连串沉闷的雷声,我知道,将要落雨了。

一刻钟之后,风停了,随即便是万千雨点狂奔而来,它们好像也被那乌云禁锢了千万年,此刻终于重见天日,都纷纷赶来它们想到的地方,自由,欢快,兴奋。

瓦片被打的叮里咣当,屋檐的水也流成了柱,外面再没有了鸟叫声,一切都被埋没在滂沱大雨之中,闪电接连而来,将大地照的如同白昼,雷声也愈加轰鸣,好似要将那山也撼动。世间万物在自然面前仍是那么渺小,渺小到微不足道,任其摧残。

夜幕很快降临。那如注的暴雨也淅淅沥沥起来。

晚上,我没有喝酒。其实我也很久没喝了。

窗外,可以感觉的到,微雨还在轻轻拂着,此时外面已是寂静一片,只那掺杂着夏天气息的泥土味却在细雨滋润下发散来,飘过窗坍,闯进呼吸,充满房间。

我清楚的知道,现在已不是春天。

毕竟,花已落了很多日了。

外面传来猫儿的呼叫声,许是又捉了老鼠在唤它的孩子呢,可能它自己也已忘了,它的那两个孩子早在开春时就已死去了。我家的这只猫已经十五岁了,属于老年,它早就没了母亲的抚养能力,可母性的爱终究是天性啊,我曾在一个雨夜亲眼看见它叼着一只老鼠呼唤它的两个孩子,可一只怎么够呢,于是,它又一头扎进雨里……

今晚,它依旧在呼唤,那声音有些凄凉,该是唤不到它的孩子,我听它渐渐小下声去,最终变成“呼噜呼噜”。我突然想,若我能和它讲话,我会说:“猫儿啊,你以后不要再跑出去了,有我一直陪着你。”

显然,这是不能的。只好任它去叫。若是在声声呼唤中能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已是最好。

将睡了,想来浓浓的绿茶对我并没有作用,我每晚睡前必饮下一杯浓茶,因为,我想提神——看书。可这几日来总是早早便起困意,我也挣扎不了,只好早早地睡去了。

雨季,今又来了。

至于昨日呢?前日那场雨将大地冲洗的干干净净,眼前的一切明明亮亮,叫人心生欢喜。

阳光和煦,暖暖的抱着大地,门前的青石路一尘不染闪着亮光,那些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尚未蒸发的水滴在太阳底下晶莹剔透。

这夏啊,又将悄悄摘下那些贵重的珍珠,给那些树穿上绿衣。也许你要说,为什么要窃走它们的珍珠呢?不,那也是昨夜流了一夜的泪痕未干呢!

今日是什么日子?我不知道。

蓦地想起,我已四年没见阿四了。

四年前阿四二十岁,正是一个男儿闯荡四方的年纪,我记得那日阿四笑着向所有人告别,我们目送他背影离去,他没有回头,我们也没有多的“保重”。

如今,阿四已经二十四岁了吧。

两年前阿四就回来了,只是一直未去看他,只电话里互相问候过几次。

今天,我突然想见一见他。

依旧在那海边,我深知那里是他最好的去处。没有多的言语,“阿四,今天下午海边酒馆见,老地方。”

……

“酒馆?嗯,好。”那边声音有些低沉。

阿四对酒痴爱,这我最清楚,他每日必要饮酒的,与其说爱,不如说痴,我与他都心照不宣。

今天天气极好,午后的阳光并不炙热,空气中隐约有些青草味更胜过花香,这海边宁静的小镇被斜阳点缀的如此迷人,好似,这里根本没有人,没有尘世的纷扰,喧嚣。

海滩就在眼前,千百年来那些沙粒早已被冲刷地闪闪发亮,如今斜阳映照,那沙滩就变成金的了,让人不能直视。

奇怪的是,我见海边居然坐着个人,黑黑的一团,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谁会这时候一个人来看海?此时日光尚热,海风正咸的厉害,吹入人眼定是要“泪流满面”的,算了,不再去管他。

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

走进天涯海阁,径直上楼,目光转向靠窗的那个位子,空空的,阿四还没来。我便先坐下了。

“还是玉露吗?”正望着窗外海滩出神,一个春风也似的的声音唤醒了我。

转头一看,是桑青来了。

桑青年纪不大,算起来我该叫她做妹妹。两年前她就开始学习茶艺,如今也早已出师了,可她却一直说还不够,还要继续学习。她是个安静的姑娘,平日也喜好喝茶,除了泡茶之外她也爱读书--各种各样的书,以她的话说,她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至于她的洒脱与情绪,她不向任何人讲起,我也从不过问。

“嗯嗯,老样子。”我向她一笑。

我也不客气,我们之间是不用客气的。

一年前,我开始喝茶,如今已成习惯,闲暇时常来此处坐一坐。自然,家中也是可以自己泡的,但在这个地方,有海,有海滩,有海风,一切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

桑青已经备好茶具捧上来,我看她将茶具一件一件小心翼翼整整齐齐摆放好,净手,洗茶具,洗茶,泡茶,然后沏上一杯递过来。这一套动作貌似很简单,可我看得出每一步桑青都非常用心,她常说泡茶要用十分的心去泡,不仅是不能浪费了这好茶,更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心灵。

我泯一小口,那芬芳马上沁入心扉,淡淡的茶香仿佛慢慢渗入五脏六腑,我觉得自己将与这茶融为一体了,陶醉其中,久久不能反应。

“今天这茶味道如何?”若不是桑青的春风吹来,我不知还要沉醉多久。

“极好,你泡的茶越来越好喝了。”

桑青轻轻扬眉,她知我不会故意夸奖她,便是自己茶艺进步了。

“你要不要也来喝一杯?”

“不了,你已替我尝过了,很好,我知道了。”桑青笑点一下头走开了。

我边喝茶边望向窗外,海浪一遍又一遍冲刷海岸,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改变呢?

忽地发现,那坐在沙滩上的人已不见了,该是去阴凉处默默流泪了吧。

“嘿!好久不见!”

我一惊,眼前的这个人平头短发,粗眉大眼,虽然勉强挤出笑容,但还是掩饰不了眼中欲出的泪水。等等,他的一身黑衣……怎么那么像海滩上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我差点认不出阿四来。

“不好意思,来晚了。”阿四已经坐下来。

我细细看他,他的眼睛,面庞,似乎要将所有的沧桑和经历告知世人,尽管他本人一直面露笑色,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空洞的,从那里面我看不到任何光,昏暗一片。

“阿四,你还好吗……”我定定地看着他。

“没什么,也还好,我一直还好。”阿四语气平静,甚而有一点客气。

我立刻知道,阿四已经不是当年挥手告别的阿四了,这些年他一定经历了许多,不然,是什么又使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变得这般黯然无光呢?

“今日我不能陪你喝酒了,我已很久不喝酒了,今日我喝茶,你喝酒,以茶代酒,你我之间应是行得通的,是吗?”我变得有点小心翼翼。

“嗯?你也不喝酒了吗?正好,那我们一起喝茶吧,我也很久不喝酒了。”

“什么?你喝茶?”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四以前从不喝茶的,他说茶又苦又涩,白天喝影响食欲,晚上喝又睡不着。

“嗯,两年前就不喝了。”阿四依然平静。

“真的不喝吗?”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阿四说不喝了一定是不再喝了的,只是我仍是不能相信,一个将酒视作灵魂的人怎么能说放掉就放掉。

我也不再猜疑,叫来桑青又添了热水和杯子。

阿四朝桑青笑笑,原来他还没有忘记对陌生人微笑。

“原来你不是一个人呀?怎么你们两个认识的吗?”桑青睁大了眼睛。

“怎么你们也认识的吗?”我更疑惑了。

“认识的。”阿四点一下头,向桑青看去。

我正要招呼桑青来坐下,老板却叫她做事去了,于是又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四年前不就走了?怎么会认识桑青呢?”我有点不可思议。

“两年前我回来就一直在这附近做事,后来常来这儿喝茶,也是这个位置,以前我们常喝酒的地方,因为每次都是一个人,一壶茶,一个下午,于是便认识了桑青。”从阿四进来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一连串说出这么多话来。

“原来你比我早一年就认识她了,而这两年我们却一直没遇到过……”

“人间仍是有太多错过啊,你我同来一处喝茶,两年来却从未遇见过一次。”

我突然想起沙滩上那个人来。

“难道,刚才在沙滩上的人是你?”

“是啊,刚才沙滩上就我一个人。”

天啊,这到底是怎样的错过。

“喂!你们在聊些什么?”桑青不知何时冒出来。

我这一惊,桑青是安静的呀,怎么现在突然不安静了呢?

“没什么,我们讨论在你这儿的错过。”我笑笑,阿四也跟着一起笑了。

“错过?”

“是呀,过去这一年里我和阿四都来这里喝茶,就在这个位置,可却从没遇见过……”

“啊?”

……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桑青一脸惊喜的望着我。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也不知道。

我一脸狐疑的盯住桑青。

“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三,阿四的生日,你不知道吗?”桑青也满脸疑问。

“噢,天晓得,我从来不看日历不记时间,连我自己哪天生日都不知道……”我尴尬极了。

“唉,你真糊涂!”

阿四一直盯住我们两人,就好像是一个看戏的,完全没意识到他自己才是主角。

“今晚一起吃饭怎么样?你们也好久没见了……”

“去东巷那家,那儿的烤鱼不错……”桑青居然像个长辈对我们两个孩子说说道道起来,看她貌似早已计划好了。

我看阿四已然默许,便点下头来。

两壶茶已喝完,外面太阳渐弱下来,夕阳晚照海水将太阳揉碎粼光闪闪,沙滩衬着夕阳恬静优美风情万种,使人迷乱。

我突然羡慕起这海和这海滩,不争世事不乱于心,沙滩的沉默,大海的热情,想来千百年来他们早已相互包容,呵护着彼此,这份守护世人虽难解,可这本就是无由的,无需任何解释,争如两个相互喜欢的人,还要用什么理由去连接彼此呢?

“太阳快落了,我们去海边走走吧。”我有些心神恍惚,许是被眼前这美景摄走了灵魂。

“好啊!正好我向老板请了假,因为今天阿四生日,本就要早些走的。”

我见桑青如此快乐,又像个小姑娘了。

阿四已抢先一步下楼去,待我们跟出去的时候,他已付了茶钱。

“走吧,这儿海滩的黄昏很美的,要珍惜时间噢。”阿四大步先走出去。

我和桑青落在后面。

“你认识阿四很多年了,觉得如今的他与当年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定定的望着桑青。

“我看你们刚才见面好像刚认识不久一样。”桑青见我茫然的样子也不好意思了。

“嗯……是有些不一样,他以前的眼睛是闪着光的,可现在……”

“现在很空洞吗……”桑青声音有点低。

“是的,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你呢,你认识他两年了,你觉得他为人怎么样?”我居然向桑青问起阿四来,好似她比我更早认识阿四。

“他,沉默寡言,不露声色,心思敏感,有些固执……”

我停住脚步呆呆的盯着桑青。

“怎么了?”桑青转过头来目光一闪,也定定的望着我。

这时候不安的反倒是我了,她很了解阿四,好像他们根本就已相识多年。

海滩上,我们三个已经不小的人像小孩子一样触摸着沙子。海边已有很多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片欢声笑语,相比起来,我们三人有些安静,阿四不说话,桑青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阿四,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来海边坐着看海,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桑青有些开玩笑的说。

“是啊,若是没什么事,我常来海边的,一个人,一个下午。”阿四停下来看着退去的潮水。

“你怎么知道阿四常来海边呢?”

“我每日在茶楼上都能看到呀,他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下午……”

阿四微微一笑,回过头来看看桑青,桑青却是不笑了。

奇怪。

夕阳褪去了,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散去。

饭桌上我和阿四坐一边,桑青坐对面。

“你们觉得这鱼味道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和阿四竟异口同声。

桑青静看了我们十分之一秒。

“你们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还是这么有默契。不过,我觉得今天的鱼稍稍有些辣……”

“生日快乐!”阿四先举起杯来。

“哈哈,谢谢!生日快乐!”

我呆呆的望着阿四,又望望桑青。

“你们?”

“对呀,今天也是我生日,我比阿四小两岁。没想到吧,嘻嘻……”我第一次见桑青害羞的表情。

……

“生日快乐!”我举杯向他们庆祝。

真是一次有趣的聚会,我竟懵然不知。

“阿四,你在想什么?”我见桑青打量阿四很久了。

可坐一旁的我,却一直未注意到阿四已沉默许久。再一看他,眼神凝重,望着外街似有思索,但又说不出在想些什么。

“没有,没想什么……”阿四回过神来。

“嗯,既然如此,那今晚且好好度过吧!”桑青又举起杯。

我们三人碰杯。奇怪的是,我们杯中明明都是普洱,可却喝出了酒的感觉,桑青是不饮酒的,阿四与我恐怕也早已忘了酒的滋味吧。我们貌似已经飞离这街道,不再置身这间酒馆,只是那街边朦胧灯火仍闪烁在眼里,外面红男绿女,一阵阵欢声笑语不时隐约地传来。至于我们到了何处,我也不清楚。

饭后,我要去付钱,桑青坚持去了,理由是“今天她生日”。我知桑青为人,便也不与她争了。

“你觉得桑青怎么样?”

“啊?她很好,她总是给人温暖……”

我知道阿四是不会说谎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桑青提议再去海滩走走,我们也都跟着去了。

夜晚的海滩已没了黄昏时的温热,甚而有些凉了。但这温度,于我,正好,我常说寒凉可使人清醒,心神也就更加愉悦。再看看阿四和桑青,漫步低语,海风掠起桑青的长发飘飘荡荡,阿四就在背海的一旁替桑青挡风,看来,他们也是不怕冷的。

“喂!你们知道吗,今天还有一个人生日!”桑青突然叫出来。

“谁?”阿四停下脚步。

我,继续走着。

“她叫陈懋平,噢,陈平。”

“陈平?是男的吗?”我停下来。

“不,她是女孩,不过与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桑青提了她的白裙子在海边轻轻划着。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潮水才退去不久,海滩上投下桑青的影子在月光下是那么的美丽,海风轻轻拂着她的长发和白裙,于是她整个人也翩翩起舞了,我想她口中的陈平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三毛。”桑青回头向我们浅浅一笑。

“陈平,三毛……”阿四念念有声。

没多久,阿四向我们道别,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于是先回去了。

海边,只剩下我和桑青。

“你觉得阿四今晚在想什么?”我问桑青。

“他最近心里一直有事,从他一个人在海边我就看得出来,如今更加清楚了。”桑青捋一捋垂下的头发。

“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事,但却不知这个决定对也不对……他还是犹豫的。”

“嗯,就是如此了。”

晚上告别了桑青,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回家的路那么长,好似永远没有终点,我心生恐慌,害怕再次不知身在何处。

风,又起了。

恍惚间,街角一家书店闯入眼帘,也好,去买本新书吧。

在卖书的是一个小姑娘,她正捧着本书入迷。扫过书架,却好像又没有什么能吸引到我,正打算出门,我看到那小姑娘手中的《雨季不再来》,下面署名“三毛”!!!

“你好,不好意思,请问这本书可以卖给我吗?”我激动地看着她手中的《雨季不再来》。

“这本书,是我正在看的……”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红着脸。

“嗯……”我望着她手里的书不能举步。

“噢,好吧,这本书给你,看你很喜欢,正好我明天就要去进新书了,那时再买就是了。”亦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站起来将书递到我面前。

“谢谢,谢谢你!”我连忙向她道谢。付了钱便转身走出书店。

再抬头望一眼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已盖了满面。原来,雨季才刚开始。

回到家,拿起电话,按下那一长串数字,“喂?是桑青吗?生日快乐!”

“……”

十秒钟之后。

“谢谢……”

窗外,不知何时雨已成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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