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线稿(一)


这是我第二次到达这个机场的国际航站楼。早晨的候机室冷冷清清的,就像今天的风,伴着些凉意。身边坐着一家三口,小孩子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全然不顾周围略带倦意的旅客。大人在一旁看着手机,也许是在看照片,我瞥见他们头紧靠在一起,时不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现在的这景致,亦如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在南方的一个机场,我知道赵夏宇不会来,但我依然不断推迟着过安检的时间。我四处张望,闷热的空气里满是我焦虑的思绪,没有一丝风来搅动它愈发不安的旋动,就像时间漩涡在不断冲向那个黑暗的中心。最终,我抱着最后一点失落离开。

窗外下雨了,没有一丝预兆。须臾间,雨点变成雨幕,天空的乌云成块集结在一起,笼罩在整个天空,就像黑色的幕帘,将蓝天的底色隔在好远的那头。我已经习惯了这边没有征兆的雨水,就像上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秒就已是滚滚雷声。

我想起来,我忘记提醒小伍要记得带伞,算了,他应该早就起身去上班了。好在,我让他时刻都备一把伞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

机场开始有些吵闹声了,广播里不断传来通知航班起落的讯息。我看看手机,已经8点半,还有十分钟就要登机。我开始有些忐忑,就像心底被翻倒了一罐尘封多年的酒,气味慢慢地涌上咽喉。我止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从包里拿出纸巾和药丸。这是我几年来一直吃的药,它会阻止那些不安情绪侵犯我的领地。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知道航班会不会有延误,我一边稳定情绪,一边注意广播。偶尔那么一瞬间,我多希望航班就这样取消了,那我就不用想怎样面对赵夏宇了。我曾经写满整页纸的这个名字,它一点点被时间撕碎。然后某一天,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那封电子邮件,落款是:夏宇。

小伍见到我的第一天,是我与赵夏宇联系的最后一天。那是个咖啡馆,里面弥漫着咖啡和巧克力的香味。很多学生都在里面温习功课,我却在那里呆坐一整个下午,不说话,只点一杯热巧克力。我对咖啡过敏,但我迷恋那个下午的咖啡气味,那么具有侵略性。笼罩我四周的气味,将心头倾塌掉下来的碎片一点点掩盖。小伍一直坐在我邻座,我在人群中显得如此不和谐,不带笑容。他走过来,递上一张纸巾,上面写着一句话:try to be positive。我抬起头,他的笑容就像从未经世事的孩子般。

我记不得多少次,他陪我从街头走到街尾,我不说话,只是不断听他说他的故事。他告诉我他有一个鬼佬继父,自己出生上海却只能说一点点中文,妈妈淘金海外,为了拿到身份,便和那个老外在一起。在华人圈来说,这种交易并不罕见。他的继父老爸可以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报酬。但他和这个老爸的关系很好,久了,大家似乎就和一家人一样。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

我甚少真正关心他说的内容,只是久了,便莫名记住了。偶尔,我会停下来,看看他。他也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像个兄长一样说一声,it’s nothing。就像现在,如果小伍在,他也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没关系的吧。就算我告诉他,最初和他在一起,我也只不过是为了身份,那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我的记忆被一阵聒噪拉回现实,该登机了。有多久没有回那个地方了?感觉要比真实的时间更久远。我走过通道,进入机舱,我不停“借过、借过”着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刚坐定,手机响了。

“明天中午12点,华天酒店二楼宴会厅,期待你的到来——夏宇&沫儿。”


记忆之门

白衬衫,牛仔裤,利落的短发,额间的英气——这是小说中男主角的标准形象,而那时的我,每日每日地泡在这些虚构中不可自拔。那是一段让人不忍离去的岁月,但却在某个片刻间,无情地撒开了我的手,与之一起离去的还有他,以及属于他的只字片语。

赵夏宇篮球打得很菜,但总是怂恿我去围观他的“精彩表演”。那时的夕阳比现在更斜长,时光也无限拖沓,就着晚霞,我们被慢慢推搡着走进了夜幕。路灯在上,昏暗的路面被我俩的影子覆盖。

那时的路边摊已经初具规模,学校旁的那条主街两旁,满是躁动的分子。大功率电扇不停旋转,厨师们就在露天搭起的灶台上挥洒汗水,他们多半会赤膊上阵,熟练地颠勺,加料,翻滚着夏末的余热,炒起了属于那个当下的味道。于是我们的鼻尖立即被酒肉香气包围。饥肠辘辘的我们,总是会顺着这些味道,一路吃喝,再一路笑闹。

赵夏宇揪着我的辫子,戏谑地说:“都说了让你好好看我的表演,你怎么每次都不给我面子?”

“拜托!你那种菜鸟技术,能有我一个人给你捧场就知足吧。”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一定会猛练技术,被谁看扁,都不能被你看扁,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我猛地一挥手,一句“去你的”还没说出口,赵夏宇的可乐就被打翻了,他措手不及,忽然一个踉跄,汽水泡沫便溢满了他的衣襟,几乎同时,那些深色液体就顺势飞溅到我的白色裙子上。

“啊!你赔我的裙子!”

赵夏宇甩了甩手上蹭到的可乐,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提出一包纸巾,丢过来。

“拿去吧,冒失鬼。”

他舔了舔嘴边的可乐,故意露出“享受”的表情,斜眼瞟了我一眼,“不要太感谢我哦,反正你穿裙子也不好看,以后还是穿运动裤吧,遮丑!哈哈”。

赵夏宇的笑声实在是太张扬了,我明显接收到了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那感觉,就像是看着街头突然出现的两只聒噪的猴子。

我家离他家相隔条长街,他家住最东边,而我家已经临近最西边的那个人工湖。我曾以为,这段距离就是我们之间最长的距离。我们都热衷把马路压出花儿,从学校到我家,在最后一丝阳光躲进夜晚之后,我会看着他的背影向另一个方向前进,直到消失。

我们每天都要挥霍宝贵的两个小时,做这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们会经常拌嘴吵闹,我摔过他的篮球,他丢过我的卡带。我拆过他的钢笔,他改过我的练习册。

我常常跟他提起我的梦想,北京是我的最终目的。我从不允许他反驳我,在他眼里,这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我鄙视所有甘于平淡的人,那只不过是些不敢付出努力的胆小鬼。赵夏宇说我太过极端,但我却说他不懂世事。

我曾偷偷把他的作文“我的梦想”改了个面目全非。他坚持重写,我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重写,为我的恶作剧赎罪。看他一脸莫名其妙,不停抓耳挠腮,我心里满是胜利的喜悦。但那天过后,再见他已经是一年后。他休学一年。

整个下午都笼罩在一片沉闷中,连日来的高温让所有人都不忍在白天出现,直到夜晚来临时,人们才敢从空调房里探出头。空气里,每一分每一寸都像缝进了引线,气温在燃点附近徘徊,似乎瞬间就能将整个世界引爆。

我们是寄居蟹,我们是蜗牛,我们都巴不得随身带着那个可以傍身而栖的保护壳。此时的我,唯一知道的是,台风侵袭,今晚会有一场暴雨,将夹杂着雷电和狂风。而我,却在此时丢弃了我的壳,于是,几个小时之后,我将在大雨滂沱下落得一身狼狈。

赵夏宇,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但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种反常,让我的情绪已经逼近顶点。争吵是从两个月前开始,他成天只知道奋战在游戏中,每天的问候变成几句“哦”,“我知道了”,“不说了,组队了”

我拿着他的高考志愿表,一路大汗淋漓走到了赵夏宇家楼下。我只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里,却并不知道他住哪一单元,哪一栋。明天就要交表了,但他从前天就开始处于消失状态。

这是第20个电话。

“喂。”赵夏宇的声音听起来极度疲倦,此时已经是下午4点。

“你给我出来!立刻!”

我愤怒地挂了电话。赵夏宇的不紧不慢彻底惹恼了我。

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他了,我演练过无数次,当我见到他的时候,要用如何骄傲的表情迎接他,要用多恶毒的话语质问他。

赵夏宇已经站在我眼前,这个少年趿拉着一双拖鞋,满是褶皱的白色T恤掩盖不住瘦弱的身形,他佝偻着背,无精打采地揉着眼睛。他的头发像倒了伏的秧苗,毫无生气地耷拉在额前,有几撮头发突兀地翘起来。多日不见,我很想提醒他,该理发了。

这就是上次聊天时他告诉我体重瘦到只有50公斤的那个少年。

“你的志愿表,我拿来了,你最好今天之内填好。”

“哦,我知道了,谢谢。”

“你怎么了?”

“我很困。”

“我想和你聊聊。”

“我明天把表交上去就行了吧。”

“来北京吧。”

“我游戏还开着呢,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去,我伫立良久。

几个小时之后,天空开始下起暴雨。雨水冲散街头的拥挤,人们四处逃窜着躲雨。我坐在肯德基的靠窗座位上,手机铃声不断,和着急湍的雨帘将我摁进一股激流中。我见证了一次真相被拆封的时刻,我没有准备好爆米花,这一切显得这么不够正式。上一秒,我还为他那一句“谢谢”感到疑惑,这一秒,我便知晓,这一场暴风雨早有预兆,只不过我还是忘记了带伞。

“沫儿,我决定跟你留守Y市。”——赵夏宇。

北京奥运会之后的第300天,我把所有书信封箱了。这一年开始,似乎所有人彻底将过去的时代遗忘,对称之为怀旧的感触都视而不见。

我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街上,用相机把这些老楼房拍下来,还有那些逐年繁茂起来的树。学校旁的小吃街要拆了,据说,这里将建成仿古的饭店、酒店以及购物街。于是,不再有路边油烟四溢的大排档,不再有昏黄的街道,不再有肆意吃着冰棍的你我他。机票已经买好,离开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赵夏宇自从一场大病过后,就很少碰篮球。医生嘱咐他说,需要长时间静养。他曾有个妹妹,但在出生不到10分钟就因无法自主呼吸早早离开人世。那是他双胞胎的妹妹。赵夏宇即使活了下来,也总归带上了这种病症,血液供氧不足。

休学一年之后,他成了我的学弟。

我再也没有办法拽着他吃遍整条街,因为他说,“东西不干净,别吃”。

他不再喜欢走路,他说,太累。

多年后,异国的街道上,没有热火朝天的夜宵摊子,亦没有三五成群的行路人驻足。8、9点的时候,人们大多已经兴致阑珊,只有偶尔几个醉汉倒在路旁。但我还是喜欢漫无目的地走着。

两种记忆交错在我脑中浮现,一个静谧的,一个嘈杂的。一个溢满情绪的,一个不露声色的。它们的名字,都叫作迷失。

第三种记忆,是离别。

我一遍遍在故乡的街走着,深深浅浅地,我才发觉地面出现了坑洼。这条街,日显老迈。

我跟赵夏宇的最后一段对话,是一场平静的对峙。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赵夏宇之间的距离蜿蜒如河流,渐渐撕扯开一条口子,洪水倾覆了整个世界。

“我离开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个地方总是牵绊着我。”我颤抖地说。

“我知道。你是不会为了我而改变你的轨迹。你一直在向前跑,我一直追赶。但是你从来没有留意背后的人,也从不停下来哪怕看一眼他。我跑得太累了,所以我放弃。这句话,我早该在四年前说,但那时我只不过是一时赌气。我赌气自己没有你强大,根本挤不进你充满梦想的世界。”

“你拒绝了北京?”

“你去北京只是为了你自己,那里没有我想要的。”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要什么。”

“对,因为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我不在乎是否功成名就,我只想留在小城里,安逸过一辈子。当你努力向上时,我常常只能仰望你的衣襟。那时,我很骄傲,因为你让我骄傲。但是,骄傲过后,我只有自责和不安。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剧烈运动,我的精力没有办法让我彻夜苦读。”

“你可以和我一起努力,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觉得这样的努力有意义。我只想安静的生活,所有的漂泊和梦想,都不重要。”

攀爬的意义,对我而言是不可辩驳的。我第一次感到全身僵硬,一股莫名的寒冷向我袭来。就如同,你从未否定过的真理,在一盆凉水下,显出斑驳的身姿,瞬间就如苍老的枯树,摸上去刺痛皮肤。

赵夏宇说的没有错,我总心有不甘。从孩提时代起,我便不能忍受自己落于人后,我害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我的人生就像一场不可重来的牌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享受在达到目的时的欢乐与满足,哪怕这是虚荣傍身。

在我最后一丝可怜的自尊被卸下后,我便失去了所有武器。我缴械,却死不投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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