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悲伤代祭师,加钱》

“有点麻烦,还得加钱!”

对着视频里哭花妆的富太太,我吐出烟圈。

她刚下单了宠物葬礼代哭服务,却要求我抱着骨灰盒跳钢管舞——为了“让宝贝开心上路”。

我叹气掐灭烟头,这行干久了,什么离谱需求都见过。

上周有个程序员让我把猫骨灰掺进显卡里超频,上个月说唱歌手要我把仓鼠遗体制成项链打碟。

但这次不同。

打开对方发来的宠物生平PPT时,我发现了三处时间对不上。

这只“去世的布偶猫”,此刻正在我家沙发上打呼噜——它是我三天前从流浪动物中心领养的。




“有点麻烦,还得加钱!”

烟灰在摄像头前簌簌抖落,我对着屏幕那边妆容被泪水洇开、显得有些滑稽的富太太,慢悠悠吐了个烟圈。背景音里隐约还有她刻意调高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十分钟前刚在我这“彼岸宠物驿站”的网店下了单,顶级套餐,包括代守灵、代念悼词、代哭(分无声垂泪、小声啜泣、嚎啕大哭三档),以及全程影像记录。现在,她正要求增值服务。

“得抱着‘甜心’的骨灰盒,跳一段钢管舞……要魅惑一点的,”她鼻音浓重,语气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感,“我们甜心最爱看我跳舞了,我得让它开开心心上路。钱不是问题。”

我盯着视频窗口里她身后那堵摆满名牌包包的展示墙,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烟。“行,特殊才艺展示,加百分之五十。音乐自选还是我们提供?”

“我发你一个歌单。”

关掉视频,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机箱低沉的嗡鸣。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陈味,混合了线香、偶尔飘来的隔壁饭菜香,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类似于空虚的灰尘气息。我靠在这把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环顾我这间兼作工作室的一居室——角落里堆着不同规格、材质从檀木到“高科技纳米复合材料”的骨灰盒样品;书架上塞着《宠物心理学入门》、《悲伤疗愈指南》,以及几本快被翻烂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沙发上搭着两套黑西装,袖口磨得有些发亮。这行干久了,人心比鬼怪有意思,也比鬼怪更难伺候。

上周接了个单子,客户是个眼底泛着青黑、头发油腻的程序员,要求把他养了八年的狸花猫“大佬”的骨灰,均匀掺进新买的顶级显卡硅脂里。“‘大佬’生前就爱趴我机箱上,暖和。”他推了推眼镜,屏幕光映着他麻木的脸,“我要带着它,一起破超频记录。这算赛博往生吧?”

我找了相熟的手工耿式DIYup主,折腾了整整两天,用了各种纳米级过滤和混合技术,最后给他寄去一管泛着奇异灰光的硅脂,以及一张高昂的账单。他确认收货后只回了一句:“‘大佬’今晚助力我跑到了3.8GHz。”

上个月是个脖子上挂着小拇指粗金链子的说唱歌手,艺名好像叫“暴烈仓鼠”。他把一只意外归西的银狐仓鼠“雪球”冻在冰箱里半个月,找到我,要求将“雪球”的遗体经过“无害化艺术处理”,镶嵌进一条钛合金吊牌里,打碟的时候戴。“得让它继续感受节奏,懂吗?这是态度,是传承!”

我联系了一位学医美雕塑出身、后来转行做微缩手办的朋友,用脱水、定型、包覆水晶胶等一系列堪比实验室的操作,做出了一个勉强能看出仓鼠轮廓的琥珀状吊坠。他收到后在夜店直播打碟,镜头特意给胸口那个诡异的吊牌特写,直播间标题是:“带着我的鼠,炸翻全场!” 据说那晚的打赏创了新高。

离谱吗?荒诞吗?但这就是生意,是情绪价值,是当代人无处安放的、需要被看见和仪式化的情感缺口。我提供容器,也提供表演,收费合理,童叟无欺。

但眼下这单,有点不一样。

富太太的效率很高,刚敲定细节和加钱,一个巨大的压缩包就甩了过来。里面除了“甜心”从奶猫到成年的海量照片、视频,还有一个精心排版、长达三十页的PPT,标题是《甜心·吾爱——生命中那些闪光的瞬间》。

我给自己泡了杯浓茶,点开PPT。开头是各种角度的布偶猫美图,湛蓝的眼睛,蓬松的毛发,确实漂亮。然后是成长时间轴:某年某月领养,某年某月第一次生病,某年某月最爱的小零食……客户很用心,甚至标注了每次体重变化和疫苗接种记录。代哭服务,尤其是高价位的,需要这种“生平资料”来帮助我共情,找准哭点——什么时候该怀念它的调皮,什么时候该惋惜它的早逝。

翻到第十页左右,我的鼠标停住了。记录显示,“甜心”于两年前的春天,在“星光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附件里还有手术同意书的扫描件,主人签字处是这位富太太的花体英文名。日期清晰。

我的目光移向客厅沙发。

沙发上,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正摊成一张猫饼,睡得四仰八叉,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毛色纯净,体型标准,正是PPT里那只“甜心”的模样。它是我三天前,从城南那家总是 overcrowd 的“爱心流浪动物临时安置中心”领回来的。当时它和其他几只猫挤在一个笼子里,虽然有点脏,但品相极好,温顺黏人。中心的人说,是被人匿名放在门口的,查不到芯片。

我拿起手机,找到当时拍的领养确认照片,放大。猫的右耳背后,有一小块极淡的、近乎心形的色素缺失,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我放下手机,轻轻走到沙发边,俯身,拨开“甜心”右耳后的绒毛。

那块淡色的、小心形的痕迹,赫然在目。

我继续翻PPT。后面一页记录了“甜心”去年夏天的一次严重猫癣,治疗了两个月,附件有用药记录和康复后的照片。照片上的猫,右耳轮廓和耳后那块独特标记,与沙发上这只一模一样。

时间对不上。芯片?我找来宠物扫描仪,在它颈后细细探查。没有。一只品相如此完好的纯种布偶,没有芯片,被遗弃在流浪动物中心。

心开始往下沉,一种冰凉的、带着粘腻触感的疑虑攀附上来。我坐回电脑前,重新打开那个压缩包,像侦探审视证物一样,逐帧检查那些视频。一个拍摄于去年圣诞节的视频里,“甜心”玩着一个带铃铛的毛线球,镜头拉近,它脖颈上戴着一个精致的红色麂皮项圈,吊坠是个小巧的银铃。而此刻沙发上酣睡的这位,脖颈空空如也。

我切换到另一个视频,是“甜心”在阳台晒太阳,背景里隐约能看见远处小区的景观湖和一座红色的景观桥。那桥的样式很特别。而我清晰记得,那位富太太视频通话时,身后落地窗外的景观——是现代风格的高层建筑群,没有湖,更没有那种中式红桥。

第三处矛盾。领养时间?PPT开头说三年前领养于“温馨宠物之家”,但附件里一份早期的疫苗本记录,主人姓名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姓氏,接种地点是另一个区的宠物诊所。

一只猫,三份不同的“生平”,却有着同一副皮囊,同一个独特的身体标记。

它此刻在这里,打着呼噜,对即将被哀悼、被起舞送别一无所知。而那边,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正为它支付高昂的告别费用,要求一场荒诞的送别舞。

这不是简单的乌龙,不是粗心造成的记录错误。这是一种精心的、充满割裂感的构建。为什么要为一只活着的、健康漂亮的猫,操办如此具体且昂贵的葬礼?那 PPT 里倾注的“爱意”与现实中将其匿名遗弃的行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在这只猫身上强行交汇,扭曲成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结。

我点燃今晚的第三支烟,没抽,看着青白色的烟雾笔直上升,然后在昏暗的吸顶灯下涣散。那些曾让我觉得荒诞、可笑甚至偶尔鄙夷的需求,此刻褪去了浮夸的外衣,露出底下更复杂、也更悚然的内核。程序员的“赛博往生”,说唱歌手的“态度传承”,至少他们的情感投射对象是真实的、逝去的。而这一次,对象是活的,情感却像是舞台剧的布景,华丽而虚假。

烟灰落在我手背上,微烫。

我该怎么做?告诉那位富太太,你的猫没死,正在我家沙发上睡觉?然后退回定金,取消订单?这似乎是最简单、最符合常理的做法。但那个PPT,那三处时间对不上的“生平”,那匿名遗弃的行为,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这单寻常生意里。这不再是一笔交易,而成了一个谜题,一个关于身份、记忆与情感表达的黑色谜题。

更重要的是,沙发上那只猫。它知道它曾被叫做“甜心”,又被遗弃,现在即将被以“甜心”之名风光大葬吗?它在这重重叠叠的、与他人的期待与叙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情感的容器,一个可以随意填充故事然后清空的玩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富太太发来的消息:“钢管舞的服装,我希望是亮片短裙,紫色。音乐歌单链接附上。明天下午三点,我准时上线观看现场直播。尾款已备好。”

我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勾勒出无数个亮着灯或暗着的窗口,每个窗口后,或许都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剧本。而我,一个贩卖眼泪与仪式感的边缘从业者,意外地拿到了其中一幕荒诞剧的脚本,还是未完成的那一页。

我掐灭烟,在对话框里打字:“收到。服装和音乐需要特别准备,追加百分之三十费用。”

点击发送。

然后,我走到沙发边,蹲下。布偶猫醒了,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蓝宝石般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我,轻轻“喵”了一声,用脑袋蹭我的手。

我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那块心形的淡斑在指腹下微微温热。

“有点麻烦,”我低声对它,也对自己说,“看来,真得加钱了。”

不只是钱。或许,还得加点别的东西。比如,弄清楚这场为活物举行的葬礼,究竟是为了埋葬什么。我打开购物软件,开始搜索“紫色亮片短裙”,同时点开了另一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是我为了应付某些“特殊状况”而准备的、不那么合规的小工具。

舞台已经搭好,演员就位,剧本却可能需要即兴修改了。这场代哭舞蹈,或许会跳出点不一样的节奏。毕竟,客户买了服务,我得敬业。

只是,这次我想知道,谢幕时,到底该为谁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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