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戮山救援
此间正当春初，荆北一处边郊野地，过午气候转凉，天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好似满天细针一般密密斜落，雾气如烟，弥漫得整个背景灰蒙蒙地，不论远山近林,如同罩上了一重薄纱,化为模糊不清的影子,迷迷茫茫中,天地连成一片、山水时隐时现，虚虚渺渺、若有似无，竟同幻境一般……
远处忽有一阵纷乱错综的马蹄声响起，由远至近、渐发清晰,其中不时夹杂了几句人语,以及一鞭又一鞭的马挞声,一同介入了眼前这幅如幻景致中，并扰乱了清脆有律的叮咚雨响。
马上人，身着油布雨衣，任由雨点滴答滴答地击在身上，扑面而来的雨珠浸湿了额发,人下马，踏土扬蹄，踩过一处处的积雨，足下哗啦哗啦地,连连溅起了一道道水花。
一时间，雨击声、鞭马声、蹄踏声、溅水声,夹杂着马上骑者的一句句催促呼喝声,交响于眼前这一幕薄纱轻罩、苍雾接天的景致中，惊扰了原先的恬适安逸，添增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一种危险的感觉。
这队行路匆匆的人马，为首者有二，皆是年岁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
行于右者，身材略呈高瘦，肩背结实直挺，任由坐下白毛骏马连连迈着飞步,上身依旧稳立如山,气宇不凡，五官端正，脸容形貌颇具儒士之雅，唇上蓄留着一抹不甚浓密的胡子、额上间露出几撇似银带白的发丝，增添了一种沧桑的感觉、面态沉凝、目透神光,一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双唇紧合、两眉轻锁，持握着疆绳的掌指时而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着,内心正紧挂着什么事，有些思虑忡忡。
此一身锦衣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庄”的张庄主，张遵道。
行于左者，身高中等，肩阔臂实，雨衣下覆一套淡蓝长装，贴身包裹着他那精壮的体格，面宽眉浓、脸骨有棱，双颊上虽疏生了几处黑点凹疤，可鼻挺如峰、目圆如珠,整个看上去倒也英武风发，此时他一手持着缰绳、一手连抽着马鞭，口中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呼喝着马，两目郁郁、容态中尽露忧色。
他是当今中原名门，人称”三州大帮”的“碧涛帮”的帮主，顾亦迟。
顾亦迟领队赶路之间，前头忽地卷起了一阵强风,吹散了原先盘据着的一片轻烟大雾,替原本迷离朦胧的前景，开了一条较为清晰的视径，于是几十里以外的一处山头，也远远地现出了些形影来,苍绿深青,甚是醒目。
顾亦迟原本手上扬着的鞭子，突然间顿下了,他先定睛瞧了瞧远处那座露首的山头，接着扬臂前伸，遥指前山，侧望向张遵道说道:”张盟主!是那儿了!我大哥受信赴约的地点，便是位于眼前那座“戮山”山腰处!”
张遵道听闻，点头应了一声,跟着高扬一手,朗声宣令道:"后面的人听着,我们目标已经不远，然时间紧迫，等会，我们快马加鞭，全速朝那山处赶去，眼下救人为先，便是中途有人落后，我也不会停下等待，大家尽可能全都跟上，听明白了么？”
此一宣令中气十足，虽是在队伍行进之间发送，也丝毫未被雨响声和马蹄声掩盖，顺利传至了队伍最末，随即便闻众人语声宏亮、整齐一致地接命应答道:”谨遵庄主吩咐!”
张遵道轻颔点头，微侧着面向顾亦迟送语道:"顾兄!我们拼速往前!”语毕,缰绳一抖,双腿紧夹马腹，口中驾的呼喝一声，坐下骏马便速如风驰地急奔而去,余下众人自也跟随,马鞭连催，驭骑追了上去。
风速行路间，张遵道一度又抬首望了眼前青山，心中暗暗自语道:”萧俊驰兄……请你务必挺下去……我们马上就到……
张遵道带领一干庄众，于荆郊料理完一批野寇，正欲动身归返时，便客居“栖霞馆”。
遇上了“碧涛帮”的帮主顾亦迟，亲访求援。
顾亦迟上门时焦忧满面，急言道其义兄、亦是昔年曾居中原十豪之首的“御风行者”萧俊驰，亲子萧煦阳遭人劫走，且该票掳匪并命人留予萧俊驰一信，相约其即刻前往百里外“戮山”一会，信中并有留字严限二点:一为萧俊驰必须孤身而往，二为萧俊驰必须亲携自身成名绝艺“断海流云斩”武谱前去，如有违处，其子立杀不活!
萧俊驰受信之后，立往赴约，而顾亦迟心忧义兄安危，自不能置身事外,回想日前曾闻张遵道一行正客居于近地“栖霞馆”中，也许现下尚未离去，便不再犹豫，直往此处求援 。
张遵道一听顾亦迟所述，便知情况紧急,也无暇去细究这件祸事何来,当下便紧召其同行所有叶家庄人员，连同栖霞馆七位好汉，再加上顾亦迟本人，组成一队人马，即刻出发上路,急往荆北邢山方向救援而去，人马行路之间，张遵道才从顾亦迟口中了解了前后脉络，竟是十分突然与诡异……
昔年曾居”十豪之首”的萧俊驰，不单与顾亦迟结拜二十余载之义兄，更是碧涛帮的上任帮主。
”碧涛帮”以一独门奇功“凝雪舞霜”扬威天下。
十五年前，当时仍为少帮主的萧俊驰，窥破了玄机,悟出一门更胜“凝雪舞霜”的奇学“断海流云斩”，以此连败天下高手并与当时另一豪杰张遵道，约战于九星山下,二人相斗千招仍难分胜负,但因一者使剑、一者徒手,张遵道自觉占了便宜却未取胜，由此而自承不如，最终并以认败作结。
此战天下尽知，好事者从此便将十位豪杰定了序,公认萧俊驰为十豪之首,”碧涛帮"便因出了萧俊驰这一个奇才，数年之间锋芒大显，被江湖中人捧上了天，都说下任武林盟主非萧俊驰莫属！
然世事百变，人情又岂会皆如所料?
那萧俊驰半生不沾女色，偏却在此声势大好之际,与一非正派出身的女子沈兰歆入情网，后更不顾满门反对、天下人侧目，毅然舍下”碧涛帮”帮主之位，将之传予义弟顾亦迟，自己则出走，携沈兰歆远走天涯，再不眷恋一点江湖虚名、再不理会什么世俗礼法。
从此夫妇二人云游四方，俪影相伴,偶有路遇不平,随兴插手,行得皆是惩恶扶良之事，日久倒也颇有善名，为人所称“御风仙偶”。
及至十一年前，沈兰歆产下一子，萧俊驰取名煦阳，夫妇二人一心只儿子平安长大，莫要沾惹江湖是非，这路见不平而随手管事之举，从此行得少了。
”碧涛帮”自从走了一个萧俊驰后，声势大不如前,饶是桃李遍天下,帮中数百徒众，无一人有如萧俊驰之资质与气运，由此也再无一人得以悟出奇学“断海流云斩”的奥义，便是新任帮主，其义弟顾亦迟亦不例外。
十年下来,”碧涛帮"招牌愈不见响，大派光环随之黯淡,顾亦迟一心振作,有意张旗鸣鼓，迎回义兄萧俊驰重掌门舵,奈何沈兰歆出身可议，并不见容”碧涛帮"下,萧俊驰又爱妻深重,万不可弃情为名，因而十余年来，顾亦迟与义兄虽有几次见面联络，可每逢提及返帮一事，总是立遭萧俊驰坚词拒绝，毫无还讨空间,顾亦迟终也只能悻悻而回。
时至今年春末，又逢顾亦迟恩师忌日将届，由于碧涛帮另有其它要事,顾亦迟决定提前十日祭坟，于是二日前带同九员下属动身直朝荆北出发，往师坟之所在而来，没想路途最末，竟遇萧俊驰一家三口同路而行,却也是为凭吊而来，原来萧俊驰师恩未忘、铭心感念，十年来每近恩师忌日，皆会亲携妻小来坟祭祀,不过一家三口总会提前十天半月前来，以免与同样来拜的”碧涛帮”众打上照面，致生尴尬,今年因顾亦迟遇事提前来祭，这才让两方在路上碰了头。
在此之前，这一对义兄弟已有多年未见，此番意外相遇，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于是祭祀完后，顾亦迟便向萧俊驰提了心意，希望他二人能够单独前往酒楼一聚，由他作东请客,让兄弟俩尽情痛快地豪饮畅谈,至于嫂子与儿子,便由下属替他们安排地方暂时落脚，待到他俩兄弟兴尽，再送萧俊驰与妻儿碰面。
本来萧俊驰闻言虽有兴致，却也颇感为难,毕竟碧涛帮看待其妻兰歆,并不友善，这当头却要门众为她及儿子安排歇处，怎么说也有些别扭。
可顾亦迟一心促成二人聚会，不单面态极为恭敬地,连声征求嫂子同意,当场更是扬手提声、严词下令部属:需得全力护顾萧俊驰妻小人身安危，倘若他回头见嫂子与侄儿有任何一点毫发损伤，在场九人即刻乱棍打死!
但闻义弟如此盛情，萧俊驰自是难以推却，又见爱妻并不反对,当场便答应了下来,于是兄弟二人同往城里最大酒楼进发，至于妻子兰歆以及儿子煦阳，便先交由碧涛帮众兄弟，带往另一会馆安置。
入到酒楼后，顾亦迟便同掌店要了一间上好厢房，以及数坛陈年美酒，其实他兄弟二人皆非贪杯之徒,不过久别重逢，确实别有一番兴致，于是两兄弟把酒言欢，十分快悦。
待饮至酣处，顾亦迟又向萧俊驰重提了回掌帮主一事，其实他着意先支开了萧俊驰妻儿在侧，便是为此目的,否则若容嫂子在场，耳闻了自己向义兄所提主意，便是不即出声反对，当场脸色也定不好看，那么萧俊驰碍于妻面，自是难以答应。
于是顾亦迟便出此计，得与萧俊驰私下成行，他再当面晓以大义,”推波以兄弟之情、助澜以恩师之悔”由此想说动萧俊驰。
谁知话头才起，便见沈兰歆发了狂似地闯入厢房，两目带血、披头散发。
却闻沈兰歆凄声惨语，且泣且道:"俊驰哥,俊驰哥，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本来我和阳儿，正安处于落脚会馆中，接受碧涛帮兄弟的保护与招待，谁知此时……此时忽有一帮恶徒闯入,个个身着赤色衣衫、面孔陌生未识，入门后一语不发，直接便往阳儿的所在袭来，你那些师弟……那些“碧涛帮”帮众，见状立即就围过去，拼死保护，可来者不仅人数众多,所使武功更是诡奇莫名,纵使他们九人身手不凡,仍是不敌，全数遭到杀害身亡……
言及于此，沈兰歆已泣不成声，哽咽续道:"我已经拼了命,已经穷尽了一身之力，想要去保护儿子……但那些恶徒好大力气，好邪门的功夫，终究是把我使力架开,于是儿子他……阳儿便落入了敌手当中……
那群恶徒抢了儿子后，也不多待,只将一封信函扔丢地上，说道若想儿子活命，便将此信交予萧俊驰……他们说完便赶着走了,我拼命扑去，却遭贼人击晕在地，终究没能抢回儿子……”
萧俊驰听至此处，已是万般揪心，当下接过信函，拆封详阅,但见信上并无署名，只有留言明确写着:萧俊驰若想儿子活命，需得孤身携带其成名绝技“断海流云斩”武谱，即刻前往“戮山”,寻至山腰处一座荒弃广场前，到时自然有人指引后续，若然萧俊驰并不遵照，就只管来替儿子收尸!
萧俊驰读毕信函，不由眉头紧皱，将拳紧握，他虽不知这帮掳匪幕后主使为谁，但由信上所述,当也知晓自己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对方该是看中了他的绝学密笈，想以人质来换,但观这帮恶贼凶残如斯，用心定也极其阴险,便是萧俊驰真将密笈交出去，是否就能让儿子平安获释，实是难以信任。
萧俊驰聪明如此，自是料得此点，可他对惟一亲子萧煦阳爱逾性命,明知儿子落入虎群而不施援救,却是万万不能，因此他心有决定:”我宁可将自己的性命送入虎口，也非要将阳儿平安救出!”
萧俊驰心念已定，便当面请托了顾亦迟留在当地，替其保护其妻，自己将独往”戮山”赴约。
沈兰歆夫妻情深，听闻此语，说什么也要同去，萧俊驰却是厉声喝阻，怎样也不允爱妻同行而去，话到严处，且还怒目斥道:”兰歆，如此危急关头，你别再跟我任性!信上已经明定，只准我萧俊驰一人前往,若是你执意跟随而来，只怕会害了阳儿的性命!我不准你跟着去!”
但见丈夫语带严斥，沈兰歆只有含泪答应。
顾亦迟一旁见状，便向萧俊驰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定会护得嫂子平安。
萧俊驰闻言自是欣慰，面态转为温柔地向妻子道了几句别离,转身便行，顷刻出了楼外，消失于义弟与妻子面前。
当萧俊驰身形渐远时，沈兰歆泪便决堤，及至萧俊驰已走得不见人影时,她更提步直往外奔,意欲跟随,顾亦迟见状一惊，忙跃身来阻，说道:”嫂子，在下亲承兄命，说什么也不能让嫂子涉险而去!”
哪知沈兰歆心志坚决，竟难撼动，当场便持拿起腰旁短匕，直抵颈旁,喝令顾亦迟再敢拦她，她便当场自刎!
眼见嫂子以死相逼，顾亦迟哪还敢阻?只得容沈兰歆奔出了楼外、随夫而去。
然顾亦迟心系兄嫂安危，自不能置之不管,当下匆忙赶回了会馆一看，果见一干属下惨死于此，他内心纵然悲愤难当，然眼前情势，实不容再耗时间，但虑他”碧涛帮"门下纵有徒众数百,眼下却不及搬兵来救，又想日前曾闻张盟主一行客居在此，可不失为一及时强援，于是顾亦迟再不迟疑，紧往那”栖霞馆”去求助。
张遵道侠心好义，顾亦迟上门所求,毫不计较萧俊驰过往曾在天下英雄面前，败他一场，立时便集招了兵马，一行人直往“戮山”出发。
这一路上，张遵道听闻了顾亦迟所述之事件始末，只觉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帮掳匪是何来头，终是推不出个明白，可他思虑反覆，总觉背后内情定不单纯，于是满心忧急、连连驱马赶路，深怕自己去得迟了。
张遵道的内心更怕，萧俊驰的这一赴约，恐是凶多吉少,毕竟那信函上所述之“戮山”一处，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吉利的地方,在此之前，已不知曾有多少英魂，葬送于此“戮山”当中……
却说此一“戮山”,一年到头云雾常绕、雨水极丰,春夏二时花草竞长、绿林满山，本该是尘世间难得的一块净地乐土，百年之前，一位残忍嗜杀的魔头，替这座生机四溢的青山，蒙上了死亡的阴影、更染上了数不尽的血腥，他在戮山山腰处，筑起了一座巍峨大城，内铺一片灰石广场，广场各处纷设一道道机关，以施加一重重酷刑,用来折磨不幸落入他手中的一个个高手，眼望他们面惨如鬼、耳听他们哀嚎传野，至死方休……
虽是一百年前的往事，可人们不曾忘记，那些曾经发生于山中的人伦惨剧，还有那些至死难以瞑目的冤魂，就此之后，人们认为这座山头再不纯净、再不值得赞颂,纵使山中花美依旧、草绿如昔，却再也宣扬不了生命之美，只会让人们惊恐地联想起了死亡,本来有个美丽的名字，再也没人称呼了,它无辜地背负上了罪孽之名，人们只管叫它“戮山”……
荒烟漫漫、岁月辗转，这戮山一地人烟稀少,如今已有过百寒暑,任凭不祥之名加身,它依旧傲然独立，或长年淋润之雨水，终能替它洗刷掉一点儿浸土的腥血、几声遗世的骂名。
可惜，人不由山、山却不能不容贼，百年之后,竟又再逢另一横世邪人,选定此一绿林青山,作为他阴谋的上演场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