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姬第一次给司马昭上药,揭开被子,一层层取下缠绕着伤口的纱布,一条条鞭痕狰狞恐怖,几处深的地方,几可见骨。
榕溪在一旁抽了口冷气,纵是冷静自持的王元姬见了也不免红了眼圈,这才拿起药来,才触到伤处,便听司马昭咬着牙痛得嘶嘶的吸气。王元姬的眼泪便掉了下来,滴在伤口上,司马昭更有些心烦意乱,回头道,夫人辛苦了,这血肉模糊的样子别吓着你了,还是换榕溪来吧。
王元姬拭了拭眼睛,道,吓都吓过了,我不哭了,会小心些的。
上完药,又重新包裹好,刚给司马昭盖好被子,便听前面的丫鬟道大夫人来了。
司马昭心里跳了一下,一边掀被子,一边对王元姬道,帮我翻个身。
王元姬蹙了蹙眉,道,大夫说趴着静养伤口愈合得快,现在动身,牵扯到伤口会痛的。
司马昭道,不会不会......顿了一下,又道,这样趴着见大嫂,多失仪,你扶我一下,侧着身就行了。
王元姬见他坚持,只得从了。刚刚上药那么怕疼的人,这样翻动,硬是没有吭一声。
夏侯徽进来,司马昭侧脸对着她,见了她,笑着喊了她一声嫂嫂,又有些羞赧道,这阵子有劳嫂嫂了。
夏侯徽瞧着他脸上有了些红晕,看来是恢复得不错,便也笑道,我帮帮手而已哪里敢邀功,要辛苦,也是辛苦母亲和元姬了。
说着收了笑,却放柔了声色,道,二弟,以后千万不可如此冒失了,你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如果真出点什么事,你想想,母亲得伤心成什么样,元姬和炎儿该怎么办?
司马昭听了,低低的应道,嫂嫂放心,我知道了。
王元姬掩着手帕,在一旁低泣了几声。司马昭瞧了,笑着宽慰道,夫人快别难过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要再哭下去,嫂嫂还能饶了我?
王元姬挪开帕子,瞪着泪眼嗔道,嫂嫂,你瞧瞧,都这时候,他还有闲情耍贫嘴,真是一点都不懂家人的忧心。
司马昭见她哭花了脸,便对榕溪道,带夫人去梳洗一下。
王元姬楞了楞,司马昭刮了刮脸示意,王元姬这才反应过来,拿帕子又掩了脸,对夏侯徽道,嫂嫂稍坐,我去梳整一下就来陪。
夏侯徽点点头,笑着目送她匆匆出门去了,这才回过头来,却见司马昭早没了先前调笑的模样,正一脸怅惘的望着自己出神。
她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瞬即一笑,道,看到嫂嫂,不免想到了大哥便走神了,嫂嫂勿怪。
夏侯徽悬起了心,问道,子元还好么?
想到司马师,司马昭倒怔忪了一会儿,才轻缓的道,嫂嫂放心,大哥无恙。若是没有大哥,我只怕就回不来了。
他望向夏侯徽,眼中有着泪光,兵陷葫芦谷的时候,漫天的飞箭呼啸而来,身边曾跟我出神入死的将士一个个倒下。这还不是最绝望的......后来火油从天泼下,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一支支火箭便凌空而来,“砰”的一声声巨响,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皮革、血肉烧灼、烧焦的气味,让我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我想,我一定走不出去了,我要死在这里了......火烫在皮肤上的灼热让我感到了地狱里的炼火......
司马昭伸出一只手,捂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他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发哑,其实我一直睡不好,每次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回到了葫芦谷,我躺在那里,仍由火烧箭射,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我......我......
夏侯徽伸出手,原想像以前那样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那个弱小无助的境地里带出来。但,她终究收回了手。也许,就是那一次次伸手,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依恋。她曾想成为像司马师那样让他觉得可靠的所在,她好像确实成为了他舒适、安全、可以倾吐、坦露柔软的地方,但,她现在要抽身出来,把这个位置让给正确的那个人。
她放下了手,轻轻喊道,二弟......二弟......
司马昭睁开了眼睛,望着她,有些陌生的迷失。
夏侯徽道,二弟,没关系了,都已经过去了。
司马昭垂下了眼,喃喃道,是啊,已经过去了.......
说着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幸好后来大哥和爹来了,大哥找到了,一把拖住了我,用一身铁甲挡在我面前,我们三个人的头抱在一起,虽然仍是在刀山火海里,我却一点都不怕了......
他看了一眼夏侯徽,道,嫂嫂,对不起,是我莽撞,让大哥为了救我陷入危险中......
夏侯徽摇了摇头,道,二弟,你别这么说,你忘了,我们是一家人啊。如果可以,子元愿意替你去冒一切的风险,哪怕是死......我相信,你也一样。
司马昭点了点头,其实那时候刑刀已经架到了我脖子上,爹说谁求情就一起砍。大哥冲出中军营帐,跑到刑台,把我护在身上,说,如果要杀我的话,就先把他的脖子砍了吧......
夏侯徽听了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虽有后怕惊心,但更多是一腔热血。对司马师来说,他拼尽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家人。
只是她没想到还有这么惊险的时候,若是那时郭淮将军没有领会到父亲的意思,或者父亲下定决心要正军法,兄弟两个只怕都成了刀下亡魂。
念及此处,她边哭边笑道,他一着急起来就是一介莽夫,他那样子不去想办法转圜却只一味地强拦着不许,父亲骑虎难下岂不是真要明正典刑才行......
司马昭想到素来冷静的大哥当时失去理智的样子,也笑道,他是真着急了。
夏侯徽看着他道,他是真心疼你。
司马昭却笑了起来,道,是真心疼,疼到骨子里头去了......嫂嫂,你不知道,后来打鞭子,行刑官都下不去手了,大哥接过鞭子噼里啪啦的就打过来,打得那叫一个狠,比旁人都用力多了......
夏侯徽笑道,下次练武的时候,你把这笔账讨回来。
司马昭立刻道,好,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夏侯徽道,嗯,还可以让灵儿去帮你......
司马昭见她言笑晏晏的样子,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是他最好的药。
一旦她走了,病痛便加倍的席卷而来。张春华扶他重新趴下时,抓着他的胳膊,他都大呼“轻点轻点”,张春华觉得他故作姿态,便拍了拍他背道,一个堂堂男子汉,受了点伤而已,这么要死要活的干嘛......
待到打开背上的绑带,血都渗到了白色的布带上,旧伤口又绽开了不少,难怪他会那么痛了......
一旁的榕溪端着药看了不由在心里嘀咕,明明伤口都裂开了,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声不吭的爬起来,还侧着身说了那么久的话?
司马昭这顿打也算没白挨。
夏侯玄给夏侯徽来信说,司马懿坚守不出,诸葛亮拿他毫无办法,寿春大营里的曹叡也着急,逼着司马懿出兵也没效果了,你看,司马昭擅自出兵都差点被他给打死,那还是他亲生儿子啊......众人都知,司马懿这是铁了心不出战了。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势力的角力,夏侯徽不得而知。好在司马昭的伤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张春华也放下心来,有些其它打算了。
这天她到厨房里拿灵儿的汤,却听下人说二夫人下半晌好像身体不舒服,这不,都这个点了,二公子的药还没有人来拿......
她便吩咐零露去给王元姬请大夫,自己端了药往司马昭的房里来了。
还没进房门,便听张春华又在训司马昭说,打得该,你这幸亏是逃出来了,败了,再捅到朝廷那去,可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司马昭一边呼呼的喘着气,憋着痛,一边唯唯诺诺称是,娘说的对,是儿子该打。
张春华给他包扎好伤口,念叨完,又开始心疼了,道,不过,你爹这下手也太狠了。从小到大,娘都没舍得打过你,这还是你亲爹呢。
司马昭倒是说,娘,这也不怪爹,是我太鲁莽贪功了。害死自己事小,差点害了全军将士。爹也是不得已,战场险恶啊。
张春华坐在床边,瞥着他道,你还知道自己错啦。说着又问道,你爹近况怎么样?
司马昭想了想才道,恐怕还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张春华叹了口气,道,干脆我去军营看看他吧.......我倒也想看看那个诸葛亮到底是个什么人.......
司马昭一听来劲了,回头道,娘,你要去你带我一块儿吧,我这时候在洛阳,我真的一辈子没脸见人了。
张春华没好气的反问道,你以为你有脸见你爹?!
夏侯徽听到这儿才进来,几步到了二人跟前,还没放下药便先给张春华行礼道,娘。
司马昭刚上完药,此时正趴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本来听到有人进来不以为意,听到是夏侯徽的声音,便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把头埋起来,一边从后边扒拉被子盖上背,一边叫着嫂嫂,却连脸也不敢抬头看。
张春华伸手接过了药碗,拿汤勺一边搅着一边细细吹着。
夏侯徽见状,侧过头去看了看司马昭,问道,还疼吗,二弟?
司马昭一手捏着被角,神色有些慌张迟疑,嘴里却立刻答道,没事,不疼了。
张春华把药递给他道,来,自己端着喝了。
司马昭轻轻嗯了一声,接过药,一口饮尽。
夏侯徽趁着这功夫才朝张春华道,娘,我在外面都听见了......我这就去准备一些衣裳,你们去的时候也带一些给子元吧。
张春华点了点头,看了她一会儿,道,徽儿,你是长媳,娘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夏侯徽点头,神情郑重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