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出门不过一个登机箱,回来自然也便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市区。
掏出钥匙开了家门,他果然还没回来。打开冰箱,里面的牛奶还是自己走之前买的。她把过期的食物扔进垃圾桶,又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自己简单收拾完箱子就去洗澡。等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进客厅的时候,梁俊生已经坐在沙发上喝酒了。
“这趟玩得开不开心?”他搂她坐下,摩娑着她的湿发,颈后一阵栀子花味的沐浴露香气,也就很自然地凑过去轻嗅。
一阵酥痒,她低嗔,“痒,”就借故起身去吹头发。他便跟到浴室,从背后揽住她,“老婆,知不知道你出门几天了?”
“几天?”
“整整十七天,比去年多了两天。”
“哦,我感冒了。”
“感冒怎么不告诉我?我飞过去照顾你呀。”
酒气从他嘴里喷到她脸上,腰股间被他硬硬的东西顶着,江寒放下吹风机,往脸上拍了些化妆水,又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开始繁琐的护肤工序。他停了一阵子,见她没反应,也有点无趣,到底松开了手。
“你吃了吗?我给你煮点面?”
“飞机上吃过了。”
“哦,那你也累了,早点睡。”
江寒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客厅传来球赛的声音。
“俊生。”
电视的声音小了很多。
她躺在枕头上,当然还是睡不着的。从书架上翻出本发黄的旧书。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的诗,幽暗的青春岁月里打着手电筒偷偷在被子里读的诗,读到心跳读到微笑读到做梦的诗。
她合上书,调暗床头灯光,缩回毯子里,说服自己闭上眼睛。门外也静了下来,他猫一样悄无声息进来,给她掖好后背的被子,在她耳侧轻轻一吻。
她醒着,或者他也知道她醒着,就像他从来不问她去了哪里,但其实翻开她回乡证也就一目了然。
1975年。
上海某条里弄的小工厂里,18岁的江寒正和母亲埋头糊火柴盒。江寒的父亲困难时期在江西的干校,实在饿得没饭吃,就和别人一起一路逃,最后偷渡去了香港。这样的出身,她没能念完高中,还好家里就她一个,不用下乡,就和母亲一起在街道工厂,母女俩一个月能挣42块。
“江寒!江寒!”她的同学许卫红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喊着。她应声出去,刚到门口就被一把拽到角落里。
“周炜跳楼了!”
“咚”的一声,江寒晕了过去,倒在刚刚下过雨的水泥地上。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母亲守在身边。
“我要去见他。”
“傻孩子,不能去!他们说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让我再看看他。”
许卫红低声说,“他从六楼跳的,你还是不要看了。他们家不敢办丧事,已经悄悄运回苏州老家了。”
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人,甚至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周炜衣兜里的纸条上,只写着“对不起,妈妈”。
那段日子,母亲不敢上班,天天在家守着她。她不敢出门,觉得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是寒彻肌骨。直到几个月后天气暖和了,单衣便再也掩盖不了她身材的变化。
她浑浑噩噩被母亲带去做手术,大夫鄙夷的目光她感受不到,冰冷的工具伸入体内搅动的痛楚她感受不到,甚至当术后医生说这回伤了子宫,恐怕以后很难要孩子时,母亲哭成那样,她还是呆呆的。
江寒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奇怪,那时无法感受的痛与惧,却在这三十多年里常常出来惊扰她。这回更睡不着了,她便睁眼躺在黑暗里。
1980年,逃到香港的父亲辗转又找到她们。当然,他在香港又有了家室,但还是把江寒办了过去。
父亲开了一家小工厂,她便在厂子里做文员。后娘和弟妹当然不会给她好脸色,初到此地,语言生活都不习惯,她过得很是憋屈,就学会了抽烟。
一天,江寒早上受了后娘冷语,郁郁了半日,便趁工间跑到后巷,叼了根烟吞吐。刚吸了两口,一只手夺了她手中烟,“小姐,吸烟对身体不好。”抬头所见之人,便是梁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