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贩卖机|母亲的健忘谪墅园

母亲已经丧失了期望的本能,也无法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准确地认出他来,甚至他走了,母亲也不会记得他曾来过。贝罗安去一趟等于白去。母亲不会盼着他去,他不来她也不会失望。这等同于捧着鲜花到墓地去——逝者已逝,拜访不过是形式。至少母亲会端起一杯茶放在嘴边慢慢地啜吸着,虽然她看到贝罗安却不能叫出他的名字来,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母亲很乐意有人坐在那里,听她无意识地胡言乱语。任何人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她都很高兴。贝罗安不喜欢去母亲那里,但如果他太久不去看她又会鄙视自己的不仁不义。

——[英] 伊恩·麦克尤恩,《星期六》

1

2018年4月,南京慢慢气温转暖,连续刁难了我一个月的客户,终于在四月最后一个工作日决定签合同,准备好文书,在去往客户那儿的路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准备敷衍一下,然后处理工作。可当她称呼我为“儿子”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

四年来,讨厌的阿兹海默症慢慢隔绝了我们所有的母子感情,每次当她需要帮助,拨打贴在冰箱和家里其他显眼位置的我的电话,接通后,总是一副怯生生害怕打扰的寒暄。

你好,我想看电视,但是我忘了怎么打开了。

所以当电话里传来那个久违的称呼时,我怔怔地站在地铁站门口,激动到快要哭出声音。


电话里,她说自己在派出所。

我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情了。

她回答的很慢,语言组织艰难,总是中断,似在思考,然后才能说出那个回想了半天的词组。好大一会儿,我才听懂,原来她想去谪墅园,迷路了就被人送到了派出所。

你去那里干什么?我问道。

干什么?我想想... ...通话又一次陷入沉默,对了,你五一放假吗?

我没有继续追问逼迫。

等到我给她肯定答复的时候,尽管电话那头尽可能在压抑着,可我还是能从细微稍显紊乱的呼吸声中察觉出了欣喜。

“我们小区有个中老年文艺比赛,我报了名,想让你回来给我搭个戏,你方便吗?”

方便。

我连一秒钟都没犹豫。

2

就算母亲没有阿兹海默症,我也是十几年没在家里听到过和唱戏相关的内容了。

年轻时,她跟着一个半吊子师傅,学了一手野路子的梅派青衣,但剑走偏锋却机缘巧合地在老家火了。

但我奶奶就算喜欢听戏,也固执地认为所有戏子都是下流胚子。

婚后母亲就扔掉了戏服,之后的28年,再也没唱过戏,也主观地屏蔽所有跟京剧有关的一切,甚至当时她师傅所在那个叫“谪墅园”的戏班子再三挽留,也没打动铁石心肠的母亲。没几年,电视普及,那个戏班子就只能靠着红白喜事勉强度日,可最终也没能撑到如今的文化繁荣,谪墅园就此也就荒废了。我曾路过几次,听对面工厂门口看报纸的保安说,现在那个地方纳入县政府城市化建设的规划,唯一的命运就是拆了建工厂。

可是作为用西皮流水板调作摇篮曲的我,却感受到母亲那种爱而不得的无奈。

再后来母亲就生病了。

一开始,她变得顽固而且偏执,有的时候会为了猫咪没有躺到猫窝里睡觉而大发脾气。她开始记不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从菜市场回来开始分辨不清自己家的方向。

然后,她慢慢丧失了部分基本逻辑,没办法处理稍显复杂的信息,烧水烧到水壶通红,双目无神地看电视能看好久好久。

我带她去做了检查,却没有告诉她真相,可是那个时候,母亲已经逐渐没了自信,因为老家没人听过阿兹海默,可我不愿用“老年痴呆”这样明显有歧视意味的字眼。逐渐,母亲开始抗拒周遭和自己的变化。

好在她还没有忘记怎么使用电话,于是我开始把自己的号码贴在家里所有显眼的位置上,冰箱、她卧室的衣柜门、卫生间镜子、每个卧室门、入户门内侧、鞋柜扶手台等等。尽管她很生气,觉得受到侮辱,而我为此批发了一箱便利贴。

有一天,我听邻居说,母亲一下子干掉了所有原本呵护有加的花花草草,还关停了煤气,开始使用电磁炉。我想,那也好,母亲毕竟比我心思细腻。我换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玻璃制品器具,开始教她怎么出门在小区门口吃饭,并请店家准备了一套可以十天不重样的定制食谱,并拜托他们在我不在的时候务必送母亲回家。

尽管我很喜欢那只脾气古怪的橘猫,可我还是坚持给母亲换了一条乖巧温顺的拉布拉多犬,我们一起去宠物店挑的,一岁半,胖乎乎挺可爱。

而此时,母亲从偶尔切菜走神切到手,已经慢慢开始记不起我是谁了。

我把便利贴上所有的电话前面都加上“儿子”两个字,可疾病汹涌,那时候她已经开始难于表述特别长的句子,记忆也出现错乱。

可悲的是,这个过程是缓慢、延续且不可逆的。

3

有一次,短短三分半钟的电话里,她问了我五遍:你吃饭了没有?

而我搬回家住的那天,她打开门,愣了一会问:“您是哪位啊?”

我开始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照片加上相框,挂在客厅墙上、玄关柜子上、餐桌和她的卧室,尽管她总是不停问这些人是谁,可欣喜的是,由于照片的作用,她开始记起了自己会唱戏,每天都跟我说同一件发生在谪墅园,她和她师傅的趣事。

师爷来探望过一次,耄耋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走路,可看到我母亲时,却眼神慈爱,很努力地伸着颤巍巍的双手上来抚摸。

2017年中秋前,母亲突然喊我的名字,我慌张地跑过去,结果她午睡做梦梦见了什么,我刚安慰她几句,她就不停地要找她师傅。

我给他们去了电话,对方语气一惊,因为,就在二十分钟前,师爷在人民医院去世了。

年末的时候,她早上起来,站在厨房出神,我叫了几遍,她才转过脸来,说是:“给二哥,煮点鸡蛋,当兵路上带走。”

二舅得知哭到不能自已,但还是要求,我把母亲送到老家去,一来是这个病需要很多钱,我不能坐吃山空;二来是,一个人,明显照顾不来了。

临走,她突然回头,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就这么走,我儿子回来怎么吃饭啊?我给他留点钱!

那时候,我的眼泪在不停诅咒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差的疾病。


4

我本以为生病的母亲就算有心,也大概没办法把一小段的唱词完整记下来,因此对她所谓的才艺比赛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是等我带着她去朋友的舞蹈房“排练”时,却惊掉了下巴,当京胡响起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长辈们口中那个戏台上形神兼备、余韵悠长的年轻母亲。

由于我是大学时票友性质的业余爱好者,因此整个排练现场,以我快被母亲“长枪扎死”作为主要娱乐节目。

一直听说母亲是个好青衣,没想到年纪大了,老旦也是一把好手,拄着龙头拐的老太君,也是身姿英发,豪气干云。


经过三天彩排,母亲十分满意,对拿到前三名表示出了强烈的自信。

于是,五月三号晚上,我鼓动了一堆闲着没事的亲朋好友到现场来做啦啦队,师爷的儿子竟然从市里特意回来,就为了看看母亲的演出。我让表弟带来了摄影机,准备录下来。

我们的节目被排在第五个,临近演出了,母亲突然坐在后台器材箱上出神,似乎是病情反复。一直到报幕,我才走上前去。


妈?

怎么了?

该咱们上台了。

上什么台?

唱戏啊,想起来了吗?咱们娘儿俩排了几天的那个?

唱戏?哪一出?

《杨家将》啊!

哦,《杨家将》还需要排练?那走吧... ...


母亲是佘老太君,我是杨延辉。

当我应着鼓点跪在母亲面前时,我看到母亲表情悲怆,已经入戏,我有些痴迷地望着她,说不出的开心,心中盘算着唱词,决定尽我所能帮助母亲完成这场演出。

可是母亲突然变了排练时的身法,三步奔到我面前,一把拖住我的双手,唱到:

 

一见娇儿啊... ...泪满... ...腮... ..

 

我脑袋怔住了,因为,我抬头看到,母亲,笑了。

你是人间烟火,也是夜半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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