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病危探望
这周回老家看了一个病危的爷爷。高血压引起的晕厥摔倒,摔倒后六七个小时才被发现。
他没结婚,没有子女,70岁的人生,几乎一个人过完。
在我们老家那个简陋的镇医院,我进病房看到他的第一眼,一组鼻氧管,一个心电监护仪,一组输液管,一根导尿管。他说不出话,急促却无力的呼吸着,虚弱至极。右手右脚已全无知觉。脑袋里有淤血,但不可动手术。
病房里守着他的是侄孙,也就是他亲哥哥的孙子,侄孙刚过24岁,已经守了他四晚上。头天晚上爷爷的状况特别不好,在问过医生的意见后,拔管子,联系人,将爷爷送回家里。回到家里,整晚的给爷爷翻身体、擦身体。这边厢,小伙子照顾着,那边厢,队里的几个主事人已经被委托在准备爷爷的后事:找墓地、安排身后事的一切流程。亲戚陆续接到电话,都被告知爷爷不行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居然气色好了些许,又赶紧送回镇医院。
近一些的亲戚先到了。进入病房,唤他两声后,就会开始问,目前什么情况?医生怎么说?怎么发病的?以及,下一步打算?前面问答起来都顺畅,最后一个问题,问的人小心翼翼,答的人面色凝重。因为现在,用呼吸机和营养液维持着,虽然这样会让爷爷看起来很痛苦,但至少还有一条命在,爷爷还能在听到探视的人唤他的时候,微微睁开眼,又虚弱的闭上。县城和市医院的医生们也有给意见,说是这种情况,就算送到县里市里,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在镇医院,简陋地躺了5天。5天里,爷爷没能吃进任何东西。
医院里的病友们,特别是年纪大的奶奶们,根据他们目送一些老者逝去的经验,都在病床边小声讨论:这样的脸色,这样的发病,是没有办法恢复过来的。这么多天吃不进东西,人也熬不了两天了。这种情况还是应该送回家里。
老家的老人们,总是很看重在哪里闭眼。他们几乎都认为,离开的时候若不是在家里,以后回魂找不着家,是一件不幸也不吉利的事情。
半昏迷状态的爷爷,还在发着低烧。守在爷爷病床前的侄孙,只是隔一段时间,给爷爷翻翻身,擦擦脸,将护士给的冰袋,换换位置。动作很麻利,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24岁,半耍半耍的经营着自己的网上虚拟店,尚未成家,这两年一直在县城里,过着相对自由却也很孩子的日子。这次看到他照顾爷爷,倒是很惊叹,平常被大人们嘴里担忧的孩子,就这么成了陪护主力。他的爸爸和叔叔们(也就是爷爷的侄儿们),在外地打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二 周边议论
从镇上回到村里的时候,有听到村里的一些人的议论。
有叹息人生无常的,因为爷爷出事的当天上午,都还精神抖擞的赶集、干农活;有同情爷爷孤寡无后的,虽然目前还有人照料,但总觉得没有自己的直系后人送终,是一件悲伤残酷的事情;还有一些人小声讨论着头一天的深夜送回家这件事,是做决定的人太草率不够重视人命之类的。
对于最后这种讨论内容,你能知道,这些人,有着人类普遍都有的善良、不忍、同情、悲悯,以及,风凉(站着说话……)。
自己没有真正亲历这种情况,却在设想自己会做得比当事人亲戚好的感觉。但可能实际上,换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在那样慌乱又无力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判断,什么决定。
世上确实极少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和设身处地,即使你抱有最大的善意和体谅。
我们看到过,处理自己亲生父母身后事的很多人,都会被旁人议论甚至讨伐,那种处境,在处理只是亲戚的这类事情的时候,只会更加更加艰难。
在这个家里,这个爷爷的亲哥哥,前两个月,才送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这个爷爷一直没结婚,跟亲哥哥算是没分家,同吃同住,从年轻到年老,一直是家里的最强劳动力。在家里,从不多说闲话,但也不多交流。就是干活、吃饭、干活、吃饭。性格算是偏孤僻,但不与家里人为难。跟村子里其他人的交流也很少,和少数的几个人会说上不多的话。我不知道这个爷爷年轻的时候,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我猜想,就算有,也是少有的去到县城。现在,这个爷爷的三个亲侄子,从无锡连夜开车,刚刚赶回来,正要面临一些选择。
病房的病友们,慢慢知道了这个爷爷没有自己的后人,但看到断断续续探视的人,有几个居然感叹:你看人家这哪像没有后人的人,来看他的人,比有些有儿有女的人还多。言谈间有稍稍的欣慰和羡慕,也可能有各自说不出的苦涩。
三 谁能抉择
昨天下午赶回镇上,已近七点。在医院看护了2个小时,今天上午有3个小时。全程试着和这个爷爷沟通,告诉他可以通过眨眼、或者扣我们的手来表达他自己,基本都失败。只是用针筒喂他少量生理盐水后,他吞咽就会引起呛痰,然后就只能隔一小会儿给他润湿一下嘴唇。照例给他翻身、擦拭、换冰袋的位置、清空尿袋,在他耳边说一些话,偶尔大声喊他两声,唤起他的意识。遇到仪器上的数字突然变化很快,又赶紧叫护士。我们似乎只能做这些。心里难受,可,还可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他的侄孙不知道,他的哥哥、他的侄子们,又何尝知道?
不是直系亲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算是直系亲人,又何尝知道?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爷爷病重的那段时间,我弟弟一个人在家里照顾,我爸爸他们也在外面打工。我奶奶走的时候,也是弟弟在旁陪护。那些时候,我在外地上学,而我弟弟,也还不到20岁。
我们是留守儿童。
爸爸妈妈在我们这些家伙几岁的时候就出去打工。
我们的爸爸妈妈没有陪我们长大,也没能陪他们的爸爸妈妈老去,病的时候也大多没在身前。
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相依为命。
村子里,这样的家庭,三分之二有吧。
在老人病重需要陪护的时候,谁来陪?谁能来陪?
在老人病重需要做抉择的时候,谁来拍板?谁能承受拍板?
生命的神圣性,在现代,谁都知道。但留给人们可以做的选择空间,却往往狭小又狭小。
想起奇葩说有一期辩题,《绝症病人,该不该鼓励他撑下去》。虽然这次的具体情况不完全贴切这个辩题内容,但也有相通的地方。如何面对绝症,如何面对强撑,如何面对放弃,如何面对死亡,当事人和身边人,太多太多话可以讲,但好多话的底色,似乎都是无可奈何。
谁来定义希望?
四 人生实苦
一边看护,一边想着:老话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有一样东西,带来又带去,那就是苦痛。人的生命,来这个世界,就伴随着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大多人也免不掉痛苦。中间的过程里,也是人间百味,各自受着。来世上走一遭,没有容易的。
更在想:这个爷爷此时的感受是什么?
他自然是还有意识的。
他看到这些亲戚来来去去,感受到每个人来到他的床前,说着一些话,然后留下,或者离开,他心里的感受是什么?
如果按照他平常的脾气,他大概率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来打扰他、围观他,不管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来围观。
也有可能他心里是稍稍满意的,病重时有这么多人来看他。虽然平常打交道的人不算多,但至少知道还有这么多人是关心在意自己的。
或者,还有即将解脱的期待?身体上,现在连轻微的吞咽都如此艰难。心理上,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孤单肯定有,寂寞肯定有,被无视肯定有,被冷眼肯定有,这些都让人特别不好过。
我无法猜测到,对于一个一生都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人,对于一个平常看起来不算合群的人,此时此刻,不一样的感受是什么。
每个人来这世界,孤胆而来;离开这世界,孤身而去。
五 孤独至终
突然想到,要是在未来或早或晚的某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没有身后人,离开的过程不太“利落”,我肯定也会被一些人说“可惜”,被一些人说“可怜”,被一些人说“早知今日”,大概率会是个反面例子。
此刻的我,觉得,我若真到了那一天,评论应该对我造不成什么影响,反正我即将离去。但会影响我的弟弟吧。要是他也需要面临一些决定,怎么办?我可不想让他横竖做什么选择都要被讨论,我弟对我这种臆想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骂神经病。
我想到了我30岁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写遗嘱。
听起来有点可笑。
不是有点,是非常可笑。可以预见,我满30岁的时候,仍然是负资产(手动笑cry)。
因为遗嘱,一般联想就是财产嘛。那个时候,我能在遗嘱里写下关于财产的,可能会是这样的句式:
我,某某
还欠某行多少钱,分多少期还,每期还多少
还欠某宝多少钱,每期还款日是什么时候
但,假如我有盈余财产,我要做如下安排……
(如无盈余,只有欠款,可不执行)。
是不是太没契约精神了,鄙视一下自己,手动删除“如无盈余”的括号。
好吧,正经点,我畅想一下我的遗嘱。
遗嘱里除了可能的财产交代,还应该会写下:如果我得了什么疾病,有生命体征,但无生命质量,我不要仪器来维持我的物理生命。
对于生命质量,我目前的定义是,如果财力不够,救过来也无法靠自己养活自己,那就不要救了;如果自己的财产足够支撑,经过抢救治疗(最好不超过两个星期,最长一个月),恢复清醒的意识,可以吃好吃的,可以看书看报看订阅材料,可以有质量的交流,可以有思维交换。
嗯,这就是我如果临到终点,自己无法做抉择,或者无法告诉别人自己的抉择时,我想要的被对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