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祭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夹起一块板栗豆腐,说:“往年,你三婶总会把这样的板栗豆腐提到镇上卖,五毛钱一斤。……有一年卖完回来,发现木木呆坐在木马上,没有了呼吸。……”

“……妈,你好端端的突然提这个,怪瘆人的!”我一边埋怨母亲说话颠三倒四,一边也跟着聊起了往事。父亲也参与进来,偶尔补充或纠正几句。忽然发觉,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经意间就成了越来越模糊的某个名词。

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应该为那些夭折的堂弟堂妹表妹们写点东西,以祭他们走过的并不漫长的或苦痛或冷漠或悲惨或恓惶的时光。

1.木木

木木是三叔的第三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三四岁了还不会走路,五岁多也只能摸着物体挪一两步,所以常年都是坐在木制的马椅里(一种打制的坐凳,类似现在的学步车)。三叔三婶是表兄妹结婚,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是女儿,第四个是儿子,第五个生下来就夭折了。老大老二老四健健康康,老三木木好像是基因出了问题,反应有点慢,说话少,走路迟,哭得多笑得少,所以小名就被取名为木木。

那时农村不兴出去打工,孩子又多,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大好,三叔三婶没有带过木木上医院检查过,只以为孩子大一点各方面就会跟上的。三叔靠着舅公舅婆(也就是三婶的父母)家在大山里的关系,一年有半年都在山里搞副业,用独轮车把十来根木头从大山里推出来,推到靠进县城的村外,这个副业叫打发脚。这样,家里的大小事儿都是三婶一个人做,地里的庄稼菜蔬,孩子的吃喝拉撒,她起早摸黑连轴转,事无巨细都操心。

木木六七岁还走得不稳,三婶没空照看她,所以一直都让她坐着马椅。她那时也瘦小,逆来顺受惯了,被摁在马椅里,顶多小声呜咽着,然后就发着呆或睡着觉。旁人都知道木木生来骨子软弱,也都没怎么在意这些。

三婶苦大仇深似的整天苦着脸,那时因为她家跟大伯家共一个客厅和后堂,她经常与大伯家发生口角,每一次三婶都吵得抹眼泪,嘴角冒着不少泡。我那时在读小学,几乎不怎么喜欢大伯大伯母,也有点怕三婶,所以没有怎么逗过堂妹木木玩。

三婶那天回来看到木木趴在马椅里,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到底是冻坏了还是病死了,都不得而知,反正就是背过气了。木木就这样一命呜呼,哀哉!

2.晶晶

晶晶是五叔的第二个儿子,体瘦眼大,与一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并不像个短命鬼。

五叔脾气很怪,成家前好吃懒做,成家后和五婶两个经常跟奶奶争夺东西,戾气很重。很多人都不喜欢五叔五婶,我那时读着初中,功课有点紧,所以很少去五叔家玩。我读高中的时候,父母都去福建打工了,每逢寒暑假我都去了福建,很少回家。

有一年暑假,我忽然听到大伯的儿子强(比我小一岁)被远房的一个堂兄七仔(有点神经质)杀害了,两个原本是一根藤垂下来的家族突然气氛紧张,成了冤家对头。

第二年下半年,我又不幸听闻五叔的儿子晶晶被水塘淹死了,大概是五岁吧。好像他是想去找五婶,踏上塘埂不慎跌进水塘的。那时,我远房的一个结巴堂兄福仔(系神经质七仔的三哥)刚好经过看到了,居然都不会伸手捞一把,而是漠然地走回家。路上他看到一个邻居,嬉皮笑脸地说起晶晶溺水了。等到那人赶过去打捞,晶晶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地里干活的五叔五婶听到噩耗,失了魂一样跑回家,五婶抱着冰凉的晶晶呼天抢地,五叔铁青着脸跑到结巴福仔家,一顿乱砸,一通国骂。见死不救,非人哉!

3.强

强是大伯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从小受宠。强人如其名,身强体壮,除了学习不开窍,有点懒散,其他样样都出色,无论长相、力气还是机变、情商,都比一般人强很多。可惜是生错了家庭,大伯小气犯浑一根筋爱唠叨,伯母多病缺心眼爱占便宜,从小没有给强正确引导。

强读书都是混日子,经常考试不及格,大伯常以“毛噶卵”(方言里,读书巨差者谓之毛,人傻谓之噶,小屁孩谓之卵)呼之。读完初一,强就性早熟了,跟人去录像厅看录像,再不肯去读书,农活也不肯做,天天在家玩,翻箱倒柜找食物吃。胃口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伯母常年患有肺结核,每天早起咳一通,咳得气总是顺不过来,又反反复复地喘,直到用或浓或淡的痰液画完一个箩口大的圆。她每天的咳嗽声非把邻居都唤醒不可,简直是凌晨凶铃。咳完之后吃一把药丸,再喝一杯温水。有时早饭也是大伯做。每次看到强翻箱倒柜又找到某个零食吃得津津有味时,伯母都会心疼地骂一句:“你吃哩个死,你个打短命的!”

大伯每天起床先把屋前禾基地(院子没有砌墙的那块空地)拿大竹帚扫干净,再气呼呼地打骂三个睡懒觉的孩子,然后要么去厨房烧饭,要么去菜地里侍弄菜苗。因为伯母身体娇弱,农忙时节,常常是大伯带着两个堂姐忙前忙后,强是好吃懒做的。每当有人问起,那么大的儿子怎么不来帮忙?大伯一本正经地反问:“你还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发急性病死了啊,被我连夜拖去埋了!”搞得那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这样强在家里胡吃闲玩了几年,混到了十九岁。那年早稻收割,强从别人家的枣树上摘了一把青枣,在晒谷坪跟人聊天,不知怎么就和远房堂兄道哥的女儿起了冲突,追着六七岁的孩子拍了几下。道哥的七弟名唤七仔(道哥家大口阔,日子难过,有兄弟七个,他排行老二,结巴是他三弟,后面四个弟弟都没有成家),有点神经质,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比强还壮实,二十四五了还没有成家,他看到侄女被欺负,就不服气,走过去跟强推推搡搡,吵了起来。

大伯在家里扬谷子,看到了气不过,大喝一声骂着七仔,然后拿着一把菜刀冲过去,迎着七仔骂:“你个大头鬼,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你来砍我呀!菜刀在这呢!”还一边把菜刀递给七仔手里,一边仰着脖子蹭向七仔身上挑衅着。

大伯不是吃错药,就是倚老卖老了!端地可恶,逼人太甚!

强看到家人来撑腰,丝毫没有预料到危险来临,继续大口啖着枣子。

过了好一会儿,强正准备转身离开,七仔突然厉鬼附体,挥起菜刀就砍向强和大伯……可怜强一身彪悍,成了神经质七仔的刀下鬼!

大伯捡回了一条命,却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果真天狂有雨,人狂有祸!

4.香莲

香莲是三叔的二女儿,木木的二姐,姿色比她大姐和木木都好,也不像她大姐那样不听话。

香莲初中读了两年就辍学了(木木几年前已经不在了),在家玩了一年后到县城打工了,在一家南杂批发部做家务守店,是我姐介绍的工作。我姐那时成了家,在火车站附近开一爿小店,我姐夫跟那家批发部很熟悉,也有业务往来。

那家主子有只手是受损的,没有手指头,人称秃子手,为人和气。他老婆有点奸刻,为人小气。两个儿子,大的二十来岁,小的十五六,也都没有读书,在店里送货拿货,手脚都勤快,也贼精。

香莲白天给他们做饭洗衣,晚上就住店里守店。那时小偷猖獗,店里非有人守着不可。那一排都是废弃的旧房子,旁边是卖瓷砖和木门的,不怕偷,自然也没有人守。夜深人静,香莲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那一排旧房子,要多恐惧有多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还是精神高度紧张,半年后突然就不大正常了,常常对着秃子手的大儿子望着出神。秃子手那奸刻精明的老婆就跟我姐说,香莲有病,怕出事。

接回家后,香莲的病越来越严重,常常一个人嘻嘻地笑着,然后要到处跑,谁拉打谁,力气大得惊人。医生看了说是犯花痴,建议一边看病一边找婆家。匆忙间,三叔三婶同意了媒人介绍的一个小伙子,附近马家村的一个普通偏下的大龄青年。香莲跟他接触后病情时好时坏,正常时两人亲密无间,发作时拳脚相加(小马人还不错,都是笑嘻嘻地忍着)。

三婶几次把香莲用麻绳绑在柱子上,又打又骂,旁人都不敢靠近。我那时在大学读书,有次回家亲眼看到香莲病情发作,三婶在众人的帮助下,把香莲绑在廊柱上,看香莲不停地躁动要逃走,三婶拿衣架打她的脚。香莲又哭又叫,让人不忍细观。

后来在药物的控制下,香莲很少发病,但是人没有以前那么灵活。第二年三婶带香莲去了福建,三叔一直在那边扫大街。有一天,香莲不知怎么跳了火车,摔死了。惨啊!

香莲是在强死后的第三年死的,于是长舌头的四婶不止一次地神道,她是被强拖去的,他们两家积怨太深,年年都要吵几回架,伤阴鸷。

5.鹃

鹃是小姑的女儿,活泼开朗,性格外向,初中没毕业就跟人去福州打工了。那时姑父好吃懒做,小姑省吃俭用,多年来一直住着半边瓦房。鹃打工后,体谅家里的情况,每月省出一半多工资贴补家用。

后来小姑姑父也去了泉州打工,表弟搭在大姑家读初中。小姑在一家银行搞卫生,还兼职做家务,姑父懒散惯了,不愿做小工,做了一家工厂的保安,生活渐渐好转。

有一年,鹃的厂里突然打电话告知,鹃从高楼掉下来了。小姑跟我父亲通了电话,立即奔赴福州,了解情况。人生地不熟,做过多年村会计的父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普通话说不好,小姑老实巴交,根本没法打听任何消息,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话,说鹃是自杀的。

不明不白地坠了楼,鹃死得真冤!

鹃比强和香莲都死得早,死得惨。

……呜呼,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能活多久都是天意,概力不能逮!  谨以此文,献给我那五个没有长成正常人的堂弟堂妹和表妹,愿他们在天堂安好,没有痛苦,没有冷漠,没有戾气,没有恐惧,没有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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