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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早就去了。只剩下寥寥几片枯叶在寒枝上摇摇欲坠,勾勒着整个已经故去的夏天的轮廓,是苍白无力的海市蜃楼。
充满活力的绿叶早就死光了,随着艳阳高照的国度被寒冷侵占,早就随风散去或是入土为安,化作春泥,等待着护来年的花儿了。
她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哗啦”一下子全倾覆了,全遁回了过去。只是觉得一种能缢死她的痛割破了她白皙的颈。在她自己织就的幻境中,她早就死了无数次。如同那落叶,随风而逝。
但是很没道理地,她还活着。她知道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即使她有造物的伟力,也再不可能在如今的废墟上重建她的城邦。她不是女娲,空有一身法力,造得出世间万物,却唯独造不出半个生灵。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死,她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她想。
她不是神,什么都改变不了,更改变不了过去。时间长河的点点浪花抹平了所有,带走了过去,也带走了他们。
如此,就为他们修个衣冠冢吧,立个碑,好让故去的一切有个见证,让万一重归故里的灵瑰有个寄托,她想。
一袭洁白的麻布长裙,她站在镜子前,凝望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又仿佛凝望着曾经的荣华。
秋日半落的残阳钻过窗子,洒在她纤细的身躯上,暖融融的,有种不真实感。这样的温暖不属于她,更不可能属于现在的她。她打了个寒噤,躲开了那缕余晖。
转身进了房间,打开衣柜,捧出一个珠光宝气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又伸手取了件黑色的披风披在肩上,随着心念一动,黑色披风也变得和白麻布长裙一般颜色。回身又拾起小盒子,唤来仅剩的六个亲信,缓步向外走去。
她端详着双手捧起的小盒子,上面镶满了钻石瑙珠。就算当时大厦将倾,四外都在张罗变卖财物,她也始终不曾拿出它。
显然,她不相信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能改变什么。何况,大势早就去了,把它卖了换取微薄的银两以添置一把无用而笨重的武器——倒不如让它物尽其用,安静地盛放他的骨灰。
念即此,她又想起了他,曾经并肩作战的身影犹在眼前。巅峰时期,他曾和她联手灭掉一整个军团。
即使如此,去年年前他也走了,只留下一小撮儿白花花的骨灰安详地躺在珠光宝气的盒子里,是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痕迹。唯一令人感到宽慰的是,他是在战场上奋勇拼杀时离开的——都说将军“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有了他的牺牲,那一仗险胜。但同为将军的她比谁都明白,彼时虽胜犹败,大势如此去了,再无可能东山再起。今年盛夏时,她的城邦上又回光返照,她的部队一派欣欣向荣。但久经沙场的她比谁都明白,都是假象,彼时大厦将倾,这一切都再无意义,经不起下一场战争了。
入秋,她的王逃走了,失踪了,生死未卜。
没了倚仗,又遭逢一场苦战……
回神,她摇了摇头,不愿再想那些痛苦的回忆,只是一味地走路。
前面就是了。她回头看了看左右跟着的六个低眉顺眼的亲信,一个端着她恭恭敬敬叠好的昔日军旗,一个端着一支未点燃的蜡烛,近前的两个双手托着她的披风下摆,都低着头走路,不声不响。
朱红色的墙壁早就映入眼帘,如血。
残阳懒懒地洒下来,也如血。
她把小盒子交给旁边未褪戎装的一名亲信,双手推开了尘封的大门。数年前修筑大殿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这大殿会这时被如此启用。
一阵风从中吹出,吹起了她洁白的衣裙。
她一脚踏入大殿,殿堂瞬间灯火通明,映亮了四周的雕梁画栋。她蹲下身,毫不介意白色的衣裙肆意地铺在地上。
紧接着,高贵无比的她跪下了,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
她把两只修长的手放在光洁的地面上。又是瞬间,昂贵无比的玉石地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的黑色土壤。
众亲信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把铁锹,一字排开,侍立在旁等待着开工的命令。
她跪坐在地上,双手一挥,造物的伟力又在发挥作用了——土壤上,星罗棋布,现出了百来个石碑,是她为麾下百个誓死效忠、最后战死沙场的将领们准备的。
可能是不曾穿鞋的缘故,她站起身,感觉到疏松潮湿的泥土浸入脚趾缝里,自下而上升起了阵阵寒意。六个亲信开始为牺牲的将领们挖墓穴,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双手向前对着空气一捧,她的怀抱里早现出了这些年峥嵘岁月里她与他们积累的所有荣誉和财富。
有金银珠宝,也有她的戎装、战袍,甚至雍容华贵的礼服,象征权力和地位的权杖……她双手一摊,将这已经死去的沉重荣华掷在地下。再看时,却早端端正正盛在了面前的坑内。
她接过亲信递来的铁锹,不再动用法力,而是毕恭毕敬地一铲一铲把坑填好。不像是埋过去岁月的遗物,倒像是给自己送行。
似乎坑里装的不是过去的荣华富贵,而是她的整个生命。
天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百余个墓穴都被挖好,百余套将领们生前披挂的戎装也都被她隔空取来。
她逐个走向为将士们预留的墓穴,将戎装端端正正地摆在穴内正中,又用纤纤玉手一把一把地抓起土填上去,最后轻抚石碑,用意念为他们篡刻碑文……
一个石碑代表一个曾认真活过、奋勇拼杀过的生命,每一个石碑上都有一个名子,下面刻上了一段佳话……
末了,还剩六个墓穴空着,没有衣冠,也无碑文。
她缓缓起身,不觉泪湿胸前。
拉过仅剩的六个亲信,她叹息,劝他们各归故里。
然,他们摇头,只叹回不去了。
一会儿工夫他们也落泪了,黏重的血沮挂在双颊。
最后一战中,他们也去了,只是留于此地,不忍她一人孤苦罢了。
她身子一颤,用没有了血色的指尖轻抚着站在近旁的亲信的面颊,黏重的血泪沾湿了她的手,她白皙的皮肤上绽开朵朵血花。
细看眼前的亲信,他鬓角的头发被干涸的血污粘住了,太阳穴上硕大的黑洞洞的弹洞撞进了她的视野。
他曾经历怎样的痛苦!
她的身子又颤了颤,蓦地,气息上涌,显化了的能量溢散在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红芒,“唰”地染红了她的白裙。
送葬的白色麻衣化作了血色的战袍一般,血红血红的长裙和血红血红的披风随着她法力的喷涌而摆动。
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从她灵魂深处激荡而出,她再不能压制体内狂躁的能量和心底崩溃的情绪,那颗无处安放的心早已做好了追随他们而去的准备!不管了,就让这大殿——刚修好的墓穴,连同这城邦,带着更广袤的虚空一起夭亡吧。
如此想着,她沉痛地闭上眼睛,缓缓抬起双手……
如同死的黑暗中照进了一束灯光,静谧无声,不易察觉,却划破黑暗,照亮了将终的傍晚,一双冰冷的毫无生命的大手轻轻地拉住了她裸露的小臂。
她只得停下手,睁开失神的双眼,让无法掩饰的痛苦占满了她美艳的面孔。
此刻,面前的亲信像极了当年的他,用双手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清泪。她看见,他抬起浑浊的眸子,用下巴指了指殿外。
她会意,用力地紧咬住了牙关,她要用生命守护,而不是倾尽一切地去毁灭。
她收起了翻腾的气息,隔着坚固的厚重的墙壁,她看到了她爱怜的人民——零零星星分散在战后的废墟中的百姓,如今却像极了守墓人。
棺材上的最后一根钉子马上就要钉下了,但是那些忠实的或是无辜的百姓……她不能让她对敌人的愤怒伤害到昔日的子民。
嘴角盐盐的,腥腥的。为了压制住毁灭的洪荒之力,她牙关紧咬,割破了舌头。鲜血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挂在下巴上,像摇摇欲坠的生命。
她用右手一指,其中一名亲信手中端着的蜡烛忽地被点燃,跳动着永恒的光明的希望的火焰,闪闪烁烁。
又是心念一动,大殿里明晃晃的灯光全部熄灭了,只留下烛火暖黄色的光晕映红了双颊。够了。
是时候了。六个亲信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墓穴……
又一次泪如泉涌,她摇摇晃晃地捧起昔日的军旗,借着蜡烛的微光,恭恭敬敬地展平,端端正正地铺在了大殿的正中。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军旗,眼中跳动着火焰的光芒。直到,在她的目光中,军旗上迸发出火星,熊熊地燃烧起来,最后缓慢地化为了灰烬。
又一次泪如泉涌,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大门,一步三回头。六个亲信的碑文已经写好,这里应该已经一切妥当。
哦,她自己也应当有碑,也应当刻碑文。可是,要刻些什么呢?
她不能算是功臣,不能说为了国家做了什么贡献——毕竟兵败如山倒,何为国何为家都不得而知——如此说,也确实没有什么好镌刻的,更没有什么好铭记的。但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刻。
她可不敢留下一块无字碑,毕竟她又不是武则天,即使数年拥兵自重也从没有称王的打算……
又是残阳如血,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大殿门前,庄严肃穆又惆怅凄凉。
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她关上大门,站在夕阳的余烬里,解散头发,任由长长的发丝盖在脸上。
将落的太阳开始收敛光辉,然而她的身体却缓缓开始发光,由淡红色过渡到金色,最后在一阵淡紫色的柔光中消散了,化作一块小小的很不起眼的石碑矗立在大殿门前。她用生命和全部的法力为大殿布下了结界,也守护着昔日的城邦上的生灵万物。
最后一缕残魂泛着金黄色的光飘飞而上,闪烁着亮光,在小小的石碑上刻下了她未完成的使命。
她想,万一何时寂灭的魂魄重聚,看到这行碑文……随后那一缕残魂也灰飞烟灭。
“还好,来走了这么一遭,短是短了点,总不至于什么也没留下,至少,还有一块小的墓碑。”
她的意识在一阵温暖的柔光中渐渐淡化,最后的感受定格在温柔的黑暗里,剩下的只有永远的安宁。
一切都结束了。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枝头摇曳着的枯叶已然落尽。但冬去春来,又有花漫山岗,追忆着已经故去的整个夏天的轮廓,是苍白无力的海市蜃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