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总是有人拉小龙虾进来卖，特别便宜。很多街坊都是几十斤的买下小龙虾，剥成虾球，放入冰箱。我也凑了个热闹，买下十斤，坐在巷子里一个人开始慢慢收拾那些慌不择路，急于逃遁的小生命。我是来扼杀它们的，实际上我很怕它们，当我手一伸过去，它们就会本能的昂起头，伸出尖利的爪子钳着我的手指，于是就有了我常常被它们吓得尖叫一声，然后把它们扔出很远。新来的邻居老奶奶也许是看我如此狼狈，也许是看我一个人“工程”如此巨大，一边看护着来她家做客的两个重孙子，一边来帮我剥虾。
素昧平生的隔代人，因为成为邻居相识。对门而居，因我忙于生计，早出晚归，平时很少有机会碰面。今天因为帮我剥虾子，一起坐在了小巷，老奶奶年过八十二，头发花白，背不驼腰不弯，非常精瘦干练，这在老人当中是非常少见的。看到她，我总会自然而然的想起我的外婆，我的外婆也是一位精瘦干练的老人，并且一直把自己收拾的非常利索。这个原因，潜意识里我对邻居老奶奶有几分亲近之感。我们一边剥着虾子，一边听老奶奶讲她过去的事，奶奶情绪平静淡定，讲至伤心处，她也只是微微红了一下眼眶，而我却在老奶奶面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感觉她的前半生曲折地有点像小说里的故事情节。
老奶奶出生，因为母亲身体原因，没能母乳喂养，她母亲用手搓点杂粮，做上一点糊糊汤，维持她的生命，她是在一天天长大，却瘦的可怜。老奶奶三岁多的时候，本在与湖南一水之隔的湖北境内黄山头一个小村居住，因为要躲“老东”而逃离家乡，要逃难去往安乡河对岸的澧县。自小听到这样一句话：“隔山容易隔水难。”于是乎逃难的人群理所当然把那条河当成了大自然的天然屏障，对那条河寄以了太多生的希望！
父亲做长工，已在对岸的澧县很多年，老奶奶的母亲拖着三个儿女，跟在逃难的人群里急匆匆往渡口走去。无奈体弱力薄，怀抱小女儿，加上还要牵着患眼疾而双目失明的儿子，凭她的能力根本挤不上那条逃生的船。同行逃难的舅妈早已挤上去，老奶奶的母亲此刻只有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带着眼瞎的儿子和大女儿留下来，为了留个希望，把小女儿托给舅妈带过去交给对岸的父亲。舅妈答应了，伸手接住扔过来的外甥女。
河面无风无浪，哽住了呼吸般地异常平静。老奶奶的母亲牵着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一步三回头准备回家的时候，河面突然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呼救声和哭声，那条寄以生的希望之河，此时成了地狱之门！太多的人想逃到对岸，抓住船弦不放，船维持不了重心，翻了！慌乱之中，舅妈扔下外甥女去抢自己的两个孩子，当时三岁多的老奶奶就被河水冲的不知所踪。
岸上的母亲开始倒地痛哭，那么小的女儿肯定是凶多吉少了，还有舅妈和她两个孩子也不知死活，母亲和同时在岸送行的人一起哭的昏天黑地。傍晚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吆喝声：“谁家还有孩子没找着？这里有个孩子”。老奶奶的母亲哭着说：“我有个孩子掉河里了，可能淹死了，她那么小！”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说不管是不是，先看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老奶奶的母亲连滚带爬至女孩跟前，摇摇头，说：“不是，我家的孩子手臂很细，这个孩子身体这么好，不是”！别人又说：“你孩子身上有不有记号？或者穿的什么衣服”？老奶奶的母亲说：“穿的一个土布褂子”。这个是没有说服力的，那个贫穷的岁月，几乎都是土布做的衣裳，老奶奶的母亲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娃儿的褂子上钉了两个黑色的纽扣”！众人一看，孩子褂子上真有两粒黑色的纽扣。小女孩被河水泡的面目全非，四肢浮肿，肚子因喝了过多的水而鼓胀的很大。导致于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母亲发现孩子衣服上有两粒黑色的纽扣，立马托起孩子，死马当活马医，把孩子顶膝盖上，头和脚使劲往下一摁，孩子的嘴巴和屁股同时喷水，孩子竟奇迹般睁开眼喊了一声：“姆妈！”
我流着泪问老奶奶，怎么就被救起了呢？老奶奶说：“不该死，我的舅妈是个大人，当时就淹死了！”老奶奶接着讲她不该死的一幕。
舅妈放下她的那一刻，她就像一个随意落入水中的树枝，随波逐流，漂到一个长很多辣柳子的地方，她被挡在了辣柳丛中。在下游两里路远打鱼的两弟兄，听到上游翻船出事了，驾船去救援，船行至辣柳子的地方，受到阻碍，慢了下来。哥哥突然看到水面上有个孩子，喊弟弟看，弟弟说把这孩子带上去，肯定是从那里流过来的。哥哥看着小孩肿胀的身体不同意，说这小孩子已经救的没有意义，我们快赶过去救大人！弟弟不死心，坚持带过去，让别人的亲属至少死见尸活见人！弟弟捞起小女孩扔船上，没有任何抢救措施，都以为小女孩死了。听到这里，我说老奶奶大难不死本应必有后福！
老奶奶说她是有福气的人，这么大年纪了不生任何病，这就是菩萨保佑的！对这句话我不置可否，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本应该受到老天眷顾才对，怎么老天又安排了一个病恹恹的男人给她？而她怎么就答应了？老奶奶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啊！这句话让我感觉老奶奶是经历了人世沧桑后的一声沉重叹息！
那时候子女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战乱灾年，百姓生活都是居无定所，老奶奶的父亲后来虽带着一家大小在湖南安顿下来了，因为落叶归根的心理，他父亲心心念念的还是想回到故乡湖北。而回湖北的希望就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女儿在湖北安家，然后搬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男子去相亲的时候，因为自己是个齁包（气喘），刻意的少说话，且不说路途遥远又隔河渡水，按常理当天是无法返回的，而男子坚持当天回家，想必不是走到了天亮也是临时在路上找了个歇脚的地方，避免自己的病被发现。老奶奶的父亲说，相貌可以，就那么定了！老奶奶不同意，老奶奶的哥哥也不同意，哭着向父亲求情，他说他这个瞎子哥哥，需要妹妹的照顾。在老奶奶六岁的时候，母亲已撒手而去，哥哥双目失明，生活上更多的是妹妹在帮衬自己，一旦妹妹远嫁，瞎子哥哥就再也得不到妹妹的照顾！但父亲不为所动，出于父亲的权威更出于父亲的私心，一定要把女儿嫁回湖北！
老奶奶被一个远房姨妈和姐姐带到男方“看人家”，老奶奶看男方家徒四壁，介绍的对象面容苍白，怎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而同行的姨妈告诫她，父亲的话不可违！老奶奶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活了，只当小时候我在河里没有被救起来，我重新又归于河流！说着就朝河里走去，姨妈和姐姐死拉硬拽，姐姐哭着说：“父亲也很可怜，拉扯我们几个不容易，我们孝顺的方式就是听他的话，再无其他”。姨妈说，能有死的勇气，还没有活的勇气了？好死不如赖活！
老奶奶嫁过去，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真的有病，而这个病根本是干不了体力活的。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老奶奶的男人不仅干不了活，还要一直打针吃药才能活下去。碍于干不了活，村里安排她的男人帮生产队放牛，当发病的时候，放牛也不成，只能躺在床上。为了保住那份差事，老奶奶出完工还得起早摸黑割牛草。一家生活的重任全压在了老奶奶肩上。
一次去牵牛喝水，老奶奶弯腰解绳，牛突然摆头去驱赶在背上叮咬的苍蝇，牛角刚好刺在了老奶奶的鼻翼上，顿时血流如注，老奶奶感觉不到痛点在哪儿，以为牙齿被磕掉了流血，用手捂着嘴巴急忙回家，鲜血顺着衣服往下一步一个脚印，身后传来老牛不安的哀鸣。邻居见到老奶奶的模样吓的大惊失色，鼻翼裂开，鲜血染红衣裳，而老奶奶居然用手捂着嘴巴！邻居慌忙在灶堂里抓起一把草灰，按在了伤口上，扶着老奶奶奔向卫生院。如今，老奶奶鼻子上还留着明显的一道疤痕。
女人就是这样，一旦嫁给某个男人，无论贵富贫贱，都是死心塌地。当初老奶奶无论抗婚多么激烈，嫁过去后，心再无其他，就是好好过日子。五个女儿相继出生，本来贫瘠的家庭更是不堪重负。男人还得打针吃药，为了节约开支，老奶奶买回药，自己学会了给男人扎针。怎么让一家大小活下去，这是老奶奶重中之重的问题。
挣工分的年代，老百姓起早摸黑的劳动，却填不饱肚子，为了养活一家子，每隔五天，老奶奶就得耽误一个早工时间去湖里挖藕，心眼小的人就不干了，凭什么她耽误出工去挖藕？老奶奶说：“我不去挖藕，我家的几个孩子就会饿死，都要饿死人了，你们还有么子好嫉妒的！”生产队的人不信，有一次特意不告诉老奶奶家里任何人，几个人偷偷摸摸到老奶奶家里，踮起脚从饭架子上搬下筲箕，所有的人都傻眼了，气氛尴尬地像凝固了似的。大半筲箕煮熟的藕丁里没有一粒米饭！而这就是一家大小的粮食！去的一行人低着头啥也没说，老奶奶家的一筲箕泛黑的藕丁触动了他们内心最原始的一丝悲悯，以后再也没有人挤兑老奶奶去挖藕的事情了。
家里老奶奶一个人出工，为了多挣工分，老奶奶和男人们一起干重力苦力活。男人们又不干了，你一个女人家，凭什么工分和我们一样？老奶奶说，你们觉得我占了你们的便宜，你们就把我的一份子分开。他们在挖沟的时候，真的就划分了一段给老奶奶，结果老奶奶比他们全部提前完成，从那以后，生产队长决定，桑嘎（姐）每天比别人多五分工！老奶奶姓桑，一个少有的姓，我想到了高原上的格桑花。
家里家外，风里雨里，老奶奶一个人操持，多累多苦都能抗，当女儿们不懂事哭着喊着：“姆妈，我们不吃藕，要吃饭！”这是老奶奶最心痛的时候，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无能，再辛勤的双手不能为女儿捧回一把粮食！因为有个生病的男人，家里年年都是超支户。而一年上头病恹恹的男人，对老奶奶的辛勤付出觉得乃是理所当然，女儿们的出生，那个男人不但没觉得高兴，反而对老奶奶恶语相加，说老奶奶只会生女儿，没能为他生个儿子！长期躺床上与世无争的男人身上像长了翅膀，把自己所有的怨气全撒在老奶奶身上，不时怒骂殴打自己的妻子。
在最小的女儿四岁的时候，老奶奶的男人走了，老奶奶说，他活着的时候，虽然是个病人，但家是完整的。他走了，女儿们就是没父亲的孩子了。老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流泪，而我流泪了。万般艰辛，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只力求有个完整的家！
如今，老奶奶的女儿们都已是儿孙满堂，家境也还不错，老奶奶说，以前那么穷，我的女儿没有一个是文盲，都跨过学校门槛的，这也是老奶奶尤为欣慰的，因为不是文盲，改革开放后，她的女儿们都能走出去工作，不然就只能在家里像母亲一样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老奶奶后随三女儿在藕池定居，现在偶尔回藕池，她居然是骑着她的三轮自行车去的，一天还能赶个来回。换成我，我肯定是没那个能耐，天气热，我要她乘车去，她说乘车来回得十多块，老人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的节俭。搬来小区，成为我们的邻居，得到左邻右舍的敬重。尤其就像我家的一个老人，很多时候，被子鞋子晒在外面都是她老人家帮我收。垃圾不但是帮我倒掉了，垃圾桶还洗的干干净净。
老奶奶看起来弱小，骨子里透出来的生命力就像是高原上的格桑花，无论经历多少风霜雨雪的侵扰，依然那样的执着。阳光烤不去心中的温润，狂风剪不断根根茎骨，骤雨浇不灭美丽的容颜。静静地，坚守自己绽放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