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存于斯,寄于外,我们无物,无求,但有一地所求,它无形无物,每人每刻尽不同,因此它无法琢磨,也无法被摧毁,它名为乌托邦。
他是一名专职的“枪手”,当然不是伤害别人的枪手,是专门替别人代理做事的枪手。
他做过幼儿园的看管员,参与设计过婴幼儿产品,还画过儿童绘本。他是最后成为一名枪手的,事实上,他也十分喜欢与儿童面对面的直接照顾,幼儿园的工作是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但也是最短的一次。那是美好的时光,在他恍然失措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有过这样一段时光:那没有经历过世俗的,多么纯粹的孩童心,环绕在他的周围,使他深陷其中。他喜欢孩子,他愿意照顾孩子,对那些幼小的心灵敞开心扉,他原来也是一个孩子。他期待着,他的家庭最少能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是哥哥,让他从小锻炼,看着他一天一天强壮起来,看着他变成一个男子汉,经得起风雨的吹打。女的是妹妹,教她识字读书,帮着家里做些家事,不用去赚钱也好,家里能养的起的,就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他做梦也想达成的家,一家人能相互扶持着,长辈扶持晚辈,做哥的照顾妹妹,妹妹又惦记的家里人。
黄庭是一个乡下人,小时候在村子里长大,面对的黄色的土地和未脱苞的稻谷,吃的是手工擀面,面饼馍馍。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是烧麦,他吃的米从来都是新鲜的,那炸得金灿灿的,包在面皮中,等到出笼的时候盖过了其他面品的味道,顾不得烫嘴就下去了半个,滚烫油淌在嘴里的热度,也盖不过他那好吃的肚子。他那时想着,为了能吃上一辈子的烧麦,他愿意跟着“牙牙”(爷爷)下一辈子的地。但他的嗲嗲不这么想,在黄庭上小学的时候,就让他去了城里。黄庭的父亲,在城里做农产品经营。父亲希望他有出息,变得能帮他打理经营——他想要赚的更多。城里的店面就是一个小摊子,住处是一个小公寓,都没有乡下的客厅大。每次放学回家,他都要经过农产品经营街的前端:美食的聚会。那各个地儿的特色食物排着队钻入黄庭的眼里,鼻孔里,喉咙里,还没有回味完前一个气味,又来了下一个气味,它们扎了堆似得,冲到每一个饥肠辘辘的过路人身体的各个角落,勾去了路人的魂儿,尽管路人囊中拮据,也要咬咬牙吃上一口这里的美食。那是最好的代言人,各地的美食在这里竞相开放,各显神通。炸的有面皮、春卷、麻花、脆饼,刚出炉的甩饼,一口咬上去,脑里回荡着的是轧开的声音。还有各种煮的蒸的焖的烤的,它们装饰着这里,像是沙漠中的绿洲,给予饥渴的旅人甘甜的,沙漠最繁华地方。黄庭这一趟,像是去过了世界上所有的有好吃的村子,他村子里那烧麦味道,早就记不起了。他最近总是在放学后呆在一家烤鸡腿的推车点前,他买不起,只能看着来往的人群,看着他们用一张张钞票,拿走的馋口的食物,他有时会追着那些人,想弄清楚他们的钞票是从哪里来的,但总是在他们走进了像黄庭他自己住的一样的公寓后,就没了下文。他急切的想要弄清钱的来源,因为在他熟睡的时候,竟然咬了他嗲嗲的一手牙印,他的妈妈答应他,给他零用钱,在他积累了三十天的硬币后,终于可以买到那烤鸡腿店里的最大一块鸡腿。他雄赳赳地走去那家店,殊不知他的口水已经浸湿了他的前衬。比起积攒起来的时间,这一吃的过程显得是相当短暂。他看着再也无法下口的骨头,看了看卖鸡腿的店家,再看了看周围,砸了砸嘴,眼里竟然平静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梦到了一群归巢白鹤结群往北方飞去,它们飞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停下来,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迟迟不肯降下来,因为它们见不着它们的家了。它们分开了,有的飞向南边,越来越干渴;有的飞向北边,越来越寒冷。它们坠下来了,黄庭的梦也就醒了。
到黄庭快要上高中的时候,他爹爹的店已经开不下去了,他们村里短水,常年收成不好,农产品没有竞争力,必然在城里呆不下去了。他爹爹在撤回前,留下了黄庭在高中的学费,叮嘱他一定要读书,上大学,那样才有出息。黄庭不知道他爹爹说的出息是怎样的东西,是不是有了出息他们的生活就能好起来,不过黄庭是他们家唯一还留在城里的,不管出息是什么,黄庭他都是要磨尖了头去争取的。
黄庭读的是全日制住宿高中,他的大多数同学他也不陌生,都是从小学一路上来的,只不过淘汰了一批熟悉的面孔。他的同学家都在城里站住了脚,告别了乡下的土地,搬来城里住了,虽然和黄庭一样住在宿舍,但每周周末他们能回到自己家中,喝上一碗放上了二两肉片的混汤。那样就算出息吗,黄庭想着,不是他不想回家,路费抵得上半斤米面,那样太不出息了。十五岁的他只在学期结束后才能回一次家,一年两次,每次回去他都拼命干农活,希望能多收成半斤米面,他能多回去一次。
黄庭不算聪明,也绝不愚笨,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问他的老师他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学,他的老师想了想,说如果他努力,就能考上他理想的大学。事实上,黄庭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觉得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他不自信,甚至有些恐惧,他接受不了失败的可能。黄庭只能成功,为了他的高中生活费,为了他那十二斤米面。这个男孩无处可逃,只能顺着当初懵懂的,爹爹说的那出息的路子,迎头而上。
尽管乡里的收成不好,但也能凑出黄庭上大学的学费,那是黄庭最后一次回家,黄庭看见他的爹爹同他的牙牙一样彻底变成了一个农村人,他的妈妈变成了一个只会操作手工业妇女。黄庭拿着他们给的存折,站在他最后一次所不能踏足的村口,或许四年,或许永远,他还不理解,他想弄清楚再走,他想盯着他爹爹的眼睛问清楚“什么是出息”?那真的是能令人幸福的东西吗。那真的值得令人背井离乡逼迫人至鸟无音讯的思地步的吗?
十八岁的黄庭,为了出人头地这唯一的目的,为了鞋子上不再沾染黄土,消失在了村头小径的尽头。
他做枪手也是迫不得已,他的想法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他是从黄土地里来的。殊不知当他完成大学学业的时候,城里已经满是大厦,人们早已不踏足农贸市场。城里面已经有了专门的食品研究团队,城里人吃他们研究出来的食物,而不是那蒸煮炒炸出来的乡下食物。城里人有专门的卫生研究员,他们说乡下的食品不卫生,不安全,他们把乡下的食物低价收集起来,按照城里人的方法,摆放在永无黑夜那琳琅灯座装饰下的高档餐馆里,卖上成倍价钱。
他跟不上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些食物称得上是安全的,为什么安全的食品能卖出那么高的价钱,他想起牙牙的烧卖,他想起那攒了一个月才吃上的鸡腿,他没有办法接受,也没有办法去想象,为什么从黄土地里种出来的食物到最后都不是食物了,为什么食物不能填报人的心灵甚至不能填饱人的肚子了。他知道,他看见,填饱城里人的并不是那些颗粒饱满的大米,也不是那香酥稚嫩的烤肉了。那附加了很多不可捉摸的稻谷,或许已经不能再称得上是稻谷,那是商品,城里面的人都这么说。商品只能讲价值——他在大学里学过的,那不再是他所向往的食物了。他那十二斤米面,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在他就职那个幼儿园,因为他强迫孩子吃下掉落在地上的米饭,而被吊销了他的幼教证书。
现如今,他要在城里活下去,他只能变成别人,变成其他人,当一名专职的“枪手”。
那之后的一天,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追逐着一只白鹤,在雾蒙蒙的小路上行进。白鹤消失了,浮现的出养育他村子的村口,他看到了他的阿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妹妹。他的阿妹看见他,扔下了手中的活,跑进了村子,他也跟上去,不一会儿到了自己的家,他的牙牙阿婆跟着阿妹站在门口迎接他,拥着他进门。他闻到一阵油焖香,到厨房,他的爹爹和妈妈正在忙碌,炤上盛着五层的大蒸笼,一旁有着滚烫的油锅滋滋作响。爹爹说这是自个炼出来的菜油,阿母说锅里都是好菜过一会就能吃;一旁的阿妹吵着要带他去看家里的土地。他忽然来到一片广阔的田野,他看见一大片稻谷,附着在收货时节颗粒饱满得要渗出来的米粒;另一边是一片玉米地,再过去世低矮的蔬菜园,果园,棉花地,还有一大片花圃。阿妹自豪的说,那片花圃是她自己种起来的,看着阿妹穿梭在花圃中,看着能供所有人一辈子都吃上美味农产的这篇丰沃的土地,他觉得他是值得的。画面一变,他坐在不是太老旧的八仙桌上,他的牙牙阿婆,他的爹爹阿母,他的兄弟姐妹,还有他的老婆孩子,都坐在周围;桌上是热腾腾的饭,香喷喷的菜。他问起这些菜都要多少钱,他的家人告诉他:这些菜都不要价钱,我们需要,就去农舍里取,我们没有油了,就自己去榨,我们生活需要的所有东西都能在土地里找得到,我们要做得只是最低限度的维护,我们是自给自足的。
他却觉得恐惧,觉得不真实,他拿起鸡腿来,咬下去,是无味的,他再也记不起来当初渴望的那个味道,那些会勾起欲望的东西。他是谁?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只想快步的逃离这里。
回到现实,是他永远琢磨不透的网,他不愿意想这个世界妥协,也不愿意陷入自己那贫瘠的思考世界,他只能成为其他的某个人,他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