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受了凉,我是来开药的!”我说。
“九冽病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次池将军来了,就让我乖乖坐在一边,她亲自在院子里给公子熬药,公子笑道:“其实不过是受了寒,几帖药便好了!”
“九冽,生病了会难受的!”池将军那蒲扇扇着药炉温声道,苦涩的药香变成白雾升腾萦绕,模糊了她清澈干净的双眼。
公子弯了弯唇角,半晌道:“你爱画,在京城想必是看过不少名家之作吧!”
“是啊,收集了一些水墨画,但我还是喜欢你的画,朱红碧色里有人间的味道!”是了,公子画山景,画胜春城的炊烟,画人,画鸟画山画雪,他的画里,有人间。
…………
四月中旬,杏花坞的杏花都开了,满院的清香,池将军就在杏花书下舞剑,公子作画,画里都是素衣白裙的池将军,墨发飞扬,长剑在手,杏花树下的女子,虽称不上绝色,却自有一番脱俗的美丽。
那年五月,满山满坡的月季开了,池将军的妹妹也来了胜春城,池落,一到胜春城就名声大噪,我去城里采买,便听得了,池落小姐生的极美,胜春城的许多少年郎终日徘徊在将军府门前想要再窥芳容,据说池小姐在京都便有着第一美人之称,许多见过她的人都惊叹这是天仙下凡。
没过几日,池将军便带着池二小姐来了,我见到她那一刻都有些惊异,何为绝色,这便是了,玫瑰含雪,明艳美丽,如那漫山月季,极美极美,池将军在她旁边,便就有些黯然了,公子神色淡淡,浅浅一笑,算是见了礼,池二小姐心气高,见着公子时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满是惊艳,却见公子向池将军走去的时候撇了撇嘴:“好生俊俏,可惜是个瘸子!”
池将军微愠:“落落,不可无礼!”
公子浅笑道:“无妨!”
池二小姐极爱同我玩笑,捏我的脸,也不管我恼不恼,不过,看着池二小姐那张好比花容的脸,我也不怎么恼的起来,池将军打趣我说:“小书童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怜香惜玉了,长大了可了不得,不知道九冽这榆木脑袋的人,怎么带的出这么通透的书童!”
池二小姐不甚在意,她长我六岁,在我看来,却比我还孩子心性。这天,公子带了池将军和池二小姐去看月季花,第一季漫山遍野的红,开的极其绚烂,美丽端庄,月季素有芳名,每年春天,大魏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只为看一眼这漫山的月季花,池二小姐倾国倾城,人比花娇,相得益彰,引得许多看客频频侧目。
漫山的月季怒放时,傅夜来了,他是公子幼时的好友,公子说,若不是阿夜,恐怕他就不是断一条腿了这么简单了,傅夜公子救过他的命,而此次,池二小姐在来胜春城的路上遇到过山贼,是傅夜救了她,傅夜公子也很好看,不过比起公子还是差了一截,但傅夜公子锦衣华服,腰坠玉环,总是笑意朗朗,比起清冷的公子,更能让人心生欢喜,傅夜公子时来杏花坞,据他自己说,他爱看景,自悬灯台眺望胜春山景,月季怒放,有一条条小溪从中穿行,他羡慕地道:“阿九,你过的真是神仙一般的自在逍遥!”
公子不语,只浅笑,看着公子笑了,池将军的眼也明亮了几分。
池将军和池二小姐还有傅夜公子常来,胜春城外的山啊,连绵不绝,可就这错综复杂的地势,使得山间有许多好物,我看得出,傅夜公子对池二小姐很好,他带我们出去野炊,打了野味回来,还会给池二小姐带一束怒放的鲜花,公子腿脚不便,看着池将军眼中带着一丝愧疚,池将军不甚在意:“无妨,我有杏花坞里那一树杏花便足矣!”那时,夏日的风还有些热,深林里有蝉鸣,我似懂非懂,只看见公子翘起的唇角溢满了温柔。
回去后,公子让我悄悄找来一位绣娘姐姐,他画出图样,让绣娘姐姐在杏花坞缝制衣裳,他自己则找来一些金银珠串,躲在屋内不知道干什么。过了一个多月我看见了绣娘姐姐的成品,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那分明是一件婚服,不同的是,花样里明显看得出杏花图样极为好看,形制别出心裁,公子屋内摆着一副凤冠,杏花制样,雕刻的繁而不杂,垂垂而下的杏花流苏和精致的凤冠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一看到这个,我便能想起池将军,公子亲手将这一套交给了池将军,池将军眼里泪光闪烁,公子说:“我知你,也向往红妆施面,钗簪别发!”寥寥几字,惹得池将军泪水涟涟,公子温声软语宽慰着她,我则拿着绢帕不知所措。
那日,我还听到公子说:“浅浅,我不是个英雄,甚至可能无法护你周全,对不起,可是,我愿倾尽我所有,爱你,护你,敬你……”后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那,是我从小到大听过最为温情的话。
许是山中的日子太过逍遥,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大魏已是风雨飘摇,呈倾颓之势,胜春城一如既往地平和安详,池将军曾随她父亲上过几次战场,如今只守胜春这一方城,公子寻了媒人去提亲,胜春城的掌灯人和守城的女将军。
一个冬日又过去了,胜春城的杏花又开了。然后公子便去了京城,说是去拿他母亲的遗物,那是他母亲早早备下要给他以后的妻子的,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公子的母亲,曾在宫中,甚是得宠,不过早早病逝,她不愿公子卷入皇储之争,硬是让皇上把他送来胜春城,也是自那以后,胜春城,便多了个掌灯人。公子不让我跟着去,定了婚期,只说成亲当天一定会回来,只身上了马车
院里的杏花开始落了的时候,这素来朴素雅致的屋子,挂上了红绸,映着屋外的月季,竟衬的院里的杏花雅致好看起来,胜春城里很热闹,见过公子的姑娘都羡慕池将军,我亲眼见着公子待她的好,那时我似乎懵懵懂懂才明白公子时常说的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何所为情,大抵,这就是了。
我恍然间记起已许久不见了傅夜公子,想他许是来游玩一次罢了,况池二小姐也无甚在意,她在家准备池将军的婚礼,我去看过一次,池二小姐面若桃花,透着笑意,宛若城外的月季一般娇媚,池将军略施粉黛,穿着素雅,像极了杏花坞中那满树雅致的杏花,池二小姐黏腻着池将军不肯撒手,那般骄傲的人,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将近,胜春城的红妆十里没能等到公子归来。大魏摇摇欲坠,南周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胜春城是攻破京都的最后一道防线,池将军是守城将军,她要护这一方百姓的安全,守这胜春城。
我在池将军身侧看着城门外乌泱泱的大军,领军之人很是熟悉,傅夜公子,他身着战甲,腰佩长剑,英武而陌生,池将军眼神复杂,明日成亲,她此时已然凤冠霞帔,红妆施面了,施了红妆花佃的她,精致中透着清雅,暮沉沉的天色之下,池将军是唯一一抹亮色。
傅夜领军,他早摸清了胜春城的地势,一夜厮杀很是惨烈,池将军早早下令百姓在房中不能出来,这一夜,月朗星稀,七年来,这是第一次,杏花坞没有在亥时点燃那盏灯,可南周军队的火把,照亮了整个胜春城外的山景,映的月季火红火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夜,月亮不知何时隐进了云层,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惨叫声不绝于耳,城门处血流成河,染红了胜春城的泥土,血将青石长阶染的鲜红。
池将军将我赶回了杏花坞,那年我十二岁,她不肯将我留在身边,我哭着被送走,站在杏花坞时,胜春城下了雨,没有春雨该有的缠绵悱恻,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池将军身穿嫁衣,手持长枪,虽隔得远,但我看的真切,一柄长剑没入那件鲜红的嫁衣,夜色如墨,漆黑沉重,然后,有人出现在我身后。
我扶着公子,走到了城门处,可是,此刻的这里,红色好像并不那么显眼,周遭都是暗红,公子腿脚不便,我从未见他走的像那日那般快过,从来都衣不染尘的他,白衣飘飘,天人之姿的公子,在大雨中,一步步挪,他一声接一声地喊,喊着池将军的名字,“浅浅,浅浅”,一声接一声,直到嘶声力竭,大雨浸湿了我们的衣服,透着寒凉,傅夜就在我们后面 撑着伞,夜色浓重了些,我们隔得不太远也不太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公子无法习武,傅夜公子说,那次意外过后,他颓废了很久,因为他曾是大魏的天才少年,天赋异禀,聪明勤奋,九皇子舟冽,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大魏的皇,一次刺杀,断了腿,几年的毒,让所有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活了下来,可他再也不是舟冽,后来,他遇到池浅,这个杏花一般的女子,温柔以待,不离不弃,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他倾其所有能给池将军的便是那番毫无杂质且忠诚的爱情,可现在……
找到池将军的时候,那嫁衣已经从鲜红变成深红,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她没有闭眼,望着着杏花坞的方向,他拥住池浅,不知从那里飞来一支箭,破了雨珠,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像以前一样温柔揽过池浅的头,为她戴上了一对耳环,然后,温柔地在她耳边低唤:”浅浅!”
胜春城啊,这个池将军和一众兵士用命守护的城池,在大雨中呜呜咽咽,哀婉凄绝,杏花坞的杏花已全部凋落,满地的杏花残瓣,清香绕树。那紧紧相拥的二人,红白交错,美则美矣,刺目至极。
我了解公子,他话不多,待人客气,唯独待池浅,这个杏花一般的女子不同,他一生孤苦,年少离家,几年执掌孤灯一盏,只有这个春风一般的女子带给他温暖和爱,他决议娶她,必是爱极了的,这些,我长大后才明白。
南周攻下大魏时,已是战争的第三年,傅夜回到胜春城,他喜欢池二小姐,力排众议,想要娶她。
婚期在这年冬天,我十四岁,池二小姐是从杏花坞出嫁的,一样的红绸,一样的景致。这年,胜春城的雪下得格外的大,连着下了好几天,百姓心中惦念池将军,常来祭奠,除此之外,与往年并无任何不同,不过两三年时间,便天翻地转,物是人非了。
红妆十里那天,雪停了,池落郁郁寡欢地上了花轿,她生的美艳,一袭嫁衣,在雪地里逶迤,煞是好看,端的是倾国倾城,美极,我去送嫁,花轿途径杏花坞后山山路,池将军和公子就葬在后山,她掀开轿帘,美眸之中满是郁落。直到晚上,池落让我候在门外,房门开着,我亲眼看见池落决绝地将一把匕首送进傅夜心脏,傅夜的面色瞬间惨白,却还是勉强地微笑着抓住池落的手:“落落!”
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池落哽咽着说:“傅夜,你做什么都好,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害死我姐姐!”
池落也自裁了,我阻拦不及,血啊,刺目的红,让那嫁衣,愈发的红艳……
南周太子傅夜,五岁于大魏为质,衔冤负屈,历时五年归国,领军攻克胜春险要,这是傅夜的一生,可史官没有记录,他十岁那年,遇到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他护他,敬他,可他,身上背负着国之重任,他必须完成,以雪南周之辱,如今,他完成了,回到了胜春城,永远留在了这里。
自那以后,我独自住在杏花坞,接替公子,做了掌灯人,悬灯台每晚亥时都有灯挂起,杏花坞,没再变过名字,我在他们的坟旁,栽了一棵杏树,一树的繁盛清雅,一如九冽和池浅,在春风中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