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课
□稻香村人
元旦前的12月26日晚,接到弟弟的微信“明天就是咱妈的忌日,别忘了献献。”我心里一震,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十年人是物非,母亲又何曾一日离开儿的心里啊。
母亲在她52岁那一年,不幸患上了淋巴癌。这个时节,正是她和父亲刚刚给爷爷养老送终的第二年,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孰料病魔又缠上了她。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这才有了些许歇歇脚的机会,也才有机会对我讲述她过去那些遭遇与经历。母亲这些我们知道与不知道的往事,让我真正懂得了“生活”这两字沉重的内涵。这是母亲在病床给儿上的最刻骨铭心的一课。
母亲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于1946年出生在甘肃秦安。当时外公刚从西北联大毕业,在当时的“国防部”织呢厂工作。作为家中的长女,母亲得到了父母格外的宠爱。西北解放以后,母亲又跟随在西安建筑工程学院工作的外公来到陕西咸阳,直到12岁,外公被打“右派”,也就是从那时起母亲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曾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而母亲是在这一转变中彻彻底底感悟到了这一苦痛。
母亲说:“那一年,正是麦成熟的季节,火辣的太阳照得人都睁不开眼,你姥爷被送到马兰农场劳改,家属遣返原籍。你外婆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在闻喜下了火车,租了一个脚夫。一头担着你舅和你小姨,一头担着行李,你外婆拉着我,一路哭着回到刘峪。”在村民或疑惑、或惊讶、或幸灾乐祸的各色眼神中,一家人在绝望的缝隙中寻找活下去的希望。
初中未毕业,作为长女的母亲开始了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农活一步步学会,偶尔偷偷到公社的棉加厂干临时工。这个时候,谁又能将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她同当年那个说着普通话,为学校演出报幕的洋学生联系在一起呢?
十八岁那一年,母亲和同样“成分高”的父亲结婚成家,一样困苦的家庭,一样担惊受怕的环境,内向的母亲一样和父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生产队下工回来,她上锅灶帮助奶奶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几十年如一日。母亲虽不言语,这艰难与困苦深刻在她的心里。她弥留之际,神智间些性混乱,对坐在旁边暗泣的姥姥说:“我怎么梦见计工员把我工分记到了别人的名下了呢?”
人们常把坚强称为一个人的品质,然而,这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人间多少无奈与无助,拧下来的全是泪与血。父亲与母亲算得上是患难夫妻。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并没有压倒母亲。父亲和母亲靠在生产队微薄的工分养着一家老小,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缺吃少穿而抱怨父亲。改革开放后,谨慎的父亲和他大多数一代人一样,面对经济发展大潮,显得束手无策,依然死守着那几亩薄地,口袋依然干瘪。我十八岁那一年,我因父亲拿不出60元的高考复读费而责怪父亲。熟料,母亲听见后,十分严厉地数落我。十分羞赧的我,几十年后对当年的场景依然铭记在心。挑起生活重担的我,更从心里深深地懂得了母亲对父亲的那一份真挚的心。
母亲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但她的内心却是丰富多彩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不扎堆聊天,不议论他人,雨天和晚上,母亲常常捧着书读,有小说、有散文。我们母子有时会对小说的人物,散文的情节进行讨论,有时母亲的观点,让我这个自诩写材料的人感到赧颜。多少年以后,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些年的遭遇,母亲必定能在写作上有所建树。
透着书香气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几十年来,为人媳的她,从来没有上炕安安稳稳地吃过一顿饭。和奶奶做好一家人的饭,送老的小的都上了饭桌,她才一个人坐着灶边,随时为爷爷、奶奶和父亲添饭。爷爷奶奶换季的衣服,她总是提前准备好。爷爷临终时对我说:“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女子,我和你奶奶生活上没有受过气、吃过亏,是有你妈。以后,你要好好孝顺你妈,让她也享享福。”
贾平凹先生在他的《写给母亲》中说道,“他在写作时母亲常常坐在他的身后,陪伴着她”。每读到此处,我都想,他是多么幸福啊,至少,他和母亲还有过这样的温馨。而我,在一样的夜色、一样的案前,只有对着母亲微笑的照片,长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