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没有骗我,那就是充满腐臭的烟味。
每一次嗅到,都让我头昏脑胀。曾一度十分讨厌的烟味,后来却让我屡屡怀念。
那是从一支细长的烟袋中扬起的气味,人们都叫它为“烟臭”。
大家都知道吸二手烟不好,我吸了那种“烟臭”整整五年。时间虽长,我却一直是厌恶的。
第一次接触这个气味,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模糊的印象是有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夹着一截竹棍,噙着竹棍一头的玉哨。另一只手不时按着竹棍另一头的铜锅,自在地吞云吐雾。他吐出的,就是那令我厌恶至今的烟味。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么臭的东西吸到肚里,但尚幼的我,已经连带着把这个红光满面的老头也厌恶上了。
现在想来他是有些冤的,他对孙儿的千好万好,竟然抵不过一个不好的嗜好。
老爷子是个老顽童,看到小孩玩的,他也会把烟袋往脖子上一挂,小跑着和小孩一起玩闹。他会一些木工,于是附近的小孩们每人都得到了一把栩栩如生的剑,成天围在他一圈,很有宗派长老的感觉。
凭借着眼界高超的玩法,他成功获得了除我之外所有男孩的喜爱。其实我也喜爱,但一闻到那浓郁的烟味,就让我无法向他靠近。
有一次他瞅准时机,将烟袋磕灭,往脖子上一甩,三两步跨来,成功逮到了我。他双手在我腋下一托,我就轻而易举地跨坐到他的脖子上。他那还在冒烟的烟袋锅飘散出来的味道让我肠胃急剧蠕动,一张嘴,吐满了他一整个脑袋。
其实吐了以后我就舒坦了,可是我执拗地认为他是故意熏了我,又看他没有恼怒。于是我悄悄泄了闸,在他放下我的过程中,将他脖子、手臂都浇湿了。
这个小小的义举让我充满了成就感,看着他手忙脚乱地边脱边擦,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爷子看我笑,也把上衣一甩,露出松弛的胸膛,冲我张牙舞爪大笑着奔了过来,吓得我惊心动魄地逃离。
在这之后的五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当然是他和我搞好了关系。他只花了一个半月,就把寄居他家,整天哭哭啼啼的我逗惹得开朗顽皮。
我也是由此认定,孩子顽皮一点其实是挺好的事。因为他的支持,我顽皮了一整个童年,也收获了永生难忘的童年记忆。
搞好了我们的关系,就进入了“和平相处”阶段。我也正是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和老爷子成为了极好的朋友。
他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作为朋友,他有很多爱好都想传授给我。
起初是吃辣,我不懂一个华中地区的人是怎样磨练出这样牛的吃辣素养来的。在辣椒成熟的季节,每顿一碟干炒辣椒是断不可免的。
一开始我只挑别的菜吃,没多久他就只炒一碟辣椒了。我要是不跟着吃,那就只能吃白面。
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夹起那细细的辣椒丝,卷上厚厚的一团面条,一起放进嘴里。
纵然这样,我还是被辣肿了嘴。但对于他来说,好的一点是我终于初尝了辣,已经被他引导进了他的喜好。
经过天长日久的训练,我也跟他一起吃炒辣椒,拌辣椒水,并且就着蒜头。按我们的理解,这些辣味各不一样,互相搭配才有味道。
老爷子也是个极爱喝酒的主。每次饭前餐后,他的第一要务不是擦嘴洗手,而是满上一盅,一饮而尽。
这自然少不了对我的引诱,他多次装出咂嘴享受的样子,企图勾起我的好奇,但我就是不上当。因为我曾尝试过那呛人的辣味和灼烧的口感,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决定此生坚决不碰这玩意。
终究老顽固没能拗过小顽固,我一滴酒也没有再沾。
想不起来是哪个中午了,我顽皮到被老师留到班里。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飘出教室,我只能望着窗外,与自己的肚鸣为伴。
那会儿时间过得好慢,我看着去而复返的老师在讲台上大快朵颐,肚子里越发呼呼噜噜响个不停。
我想睡一会儿可能就好了,可是睡意朦朦胧胧,只是让我昏昏欲睡,就是没法让自己没有知觉。
就在乏饿交困的时候,我听到门外发生了激烈的嚎叫。没错,正是雄狮一样的嚎叫。紧接着我就看见老爷子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并伸出了手。
因为自己犯错被留班的我输理在先,还以为他是要教训我一顿,就缩起了脖子。
他的手穿过半个教室,来到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我。最后牵起我的小手,不顾老师气急败坏的表情,带我回家吃饭。
那顿仍是炒辣椒,饭后他又怡然自得地抽起烟袋,在难闻的臭味里跟我说:不管啥事,都要吃饭。
我张了张嘴,但又觉得难为情,就把话咽了下去。
现在我极力回忆,时间却鲜少给到我答案,呈现出的只是我宝贵记忆中的冰山一角。
这其实使我恐惧,人可以不珍惜现在,但不应该忘掉过去。虚度光阴最多算是无能,遗忘就有了背叛的嫌疑。
我开始拼命向记忆深渊呐喊,却得不到一丝回应,我害怕极了。
转机出现于一次午睡。我在睡梦中又回到当年老旧的床铺。我面朝墙壁,竭力躲避着老爷子吞咽的烟云。但那气味无孔不入,灌满了我的整个睡眠。
我猛然睁眼,鼻腔里余味还在。我发疯似的推开衣柜,那支蒙尘的烟袋轻微地摆动了两下。我确信刚才的烟味真实存在,但当我像狗一样嗅遍它的上下,也没有再闻到一丝,它被我擦拭太多遍了。
这气味如同一条线,牵动起许多埋藏的记忆。
于是第三阶段的事情,有了以下的眉目:
马上要毕业了,我将不得不离开这里,到更大的地方去求学。那时我玩心很重,虽然意识到即将别离,却没有细想,也没有用刻意的陪伴去宽慰离别。
那半年里,老爷子明显有些哀伤。他常常蹲在角落里默默咂烟,目光不知道游离在什么地方。每次我偷看他时,他总能接上我的目光,并向我投之以笑。
毕业的喜悦让我忘记了一切阴霾。我开始整理即将带走的东西:课外书、百宝箱、纪念卡等。却忽略了一颗老人的不舍之心。
他虽然一切如旧,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不舍的,从那时就知道。所以我的快乐是残忍的,缓缓伤害了一个老人的心,持续最少半年时间。
我很天真,以为分别只是短暂的,以后我会常常回来看望这位比五年前苍老许多的老人。
自从迁入新的环境,学习和生活将我牢牢锁死,我艰难地学习,又愉快地同新友玩耍。我总想:可以看望他的日子还有很多。
熬到寒假,我才又想起另有一群伙伴和一位老人。于是我背了一包衣服,又回到那张我睡了五年的,充斥着烟味的旧床。
电视仍然需要侧着头才能看到,而我一侧头,却发现老爷子对着电视呼呼大睡。这不对呀,上次看电视时,他还神采奕奕的。
其实是时间向我的记忆开了玩笑,上一次这样躺着看电视,已经是一年半以前。
我不清楚一年半的衰老能有多快,我只能帮他擦擦眼角的脏物,替他盖好被子。
似乎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每见他一次,他就又老了一截。
后来我学业荒废,出门在外,更是难以见面。有时在窄小的上下铺上躺着,我也会刻意把脸对着墙壁,幻想着扑鼻而入的烟味,艰难入眠。
直到这时,我才有空想起那张早已褪下红光的脸,他的门牙全掉光了,嘴巴凹了进去,看着我笑时,就会露出红红的牙床。
皱纹已经刻进了他的额头,眼睛也被深埋起来,只剩微弱的光。他的胡子简直像荒草一样,嘴圈和两颊上全部都是。
想着想着,我的泪就浸湿了枕头。早年间不知珍惜,现在却只能靠电话略问一二。其实能说的真不过十之一二,连同更多的无言,都不及相见一面印得深刻。
我有事在家的那段时间,回去看望了他。他的变化让我吃惊,活泼好动的他消失了,就只会含着头,呆呆地坐着,或者呆呆地抽烟。
手打的烟叶味道十分熟悉,我虽然厌恶,可一闻到就心平气和,坐下来呆呆地看他眯着眼抽烟。
或许是灵光一现,他将烟敲灭,挥舞着烟袋和我讨论结婚的事情。他说此生无憾了,只是想看到我结婚。
并且不顾我的窘迫,又点起一锅烟,向我灌输追求女子的诀窍。我不置可否,他讲得兴起,也只好由得他了。
这期间他生过两次病,都是我带着他去求医的。第一次主诉胸闷,我和他去到医院,用我的身份证做了肺部 CT。等待过程中,他仍在抽烟。我小心提醒他,他却不以为然。老爷子年纪大了,越发固执。
出结果时医生惊掉了下巴,指着我问为什么小小年纪肺就成了这样。这个笑点他笑了整整四个月,逢人必讲。
后来他又主诉胃部不适,我们陪他去做了胃结石手术。在做胃镜的时候,我看着麻药作用下的他安详入眠的样子,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他已经七十八岁,百年之后的他,会如此安详吗?
很快我的猜想就得到了验证,在他胸闷的四个月后,他忽然永久地离开了我。
我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跪坐到他的病床旁,抚摸着他干皱的脸庞,眼泪如注。
医生在他身上忙来忙去,让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安详。
我不明白为何他们要放弃对他的救治,几个小时前还在有说有笑的人忽然就不省人事。
泪眼中我已看不清什么东西,他身上的烟味还在向我鼻中蔓延,在我胸口汇聚,凝结起了巨大的悲伤。
他的后代,我的长辈们很快就处理好了后事。只是很奇怪,我的悲伤竟然会随着土葬销声匿迹。就像是我又出了一趟远门,暂别一段时间的感受。
我知道时间不会轻易放过我。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清晨,我关上闹钟继续贪睡。衣柜里的烟袋缓缓挥发出烟味,侵入了我的睡梦。
老人离得很远,面对着我继续后退,在尽头处转身消失。我泪如泉涌,大喊着求他留下。
他回过头来温声说:不管啥事,不要忘了吃饭。
听着声音越来越飘渺,我知道不能再等了,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喊着:姥爷!您真的很好!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