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清晨，海城的朝阳比人起床早，炙烤着略有凉气的大地。山间蓬薄着瘴气和雾气，在晨曦中五彩缤纷。等朝阳升得再高些，瘴气和雾气散开，露出青山欲滴的翠绿来，如上等的蓝田玉。秦川被晨曦烫醒时，同事杨不知所踪。混若一场梦，秦川想起许多年前的夏萱，也像一场梦。有时候，秦川希望继续做梦，就像现在，如果继续做梦，同事杨也许会永远和秦川生活，不像现在似的不知所踪。同事杨不知所踪，这教秦川十分紧张，他担心同事杨再也不回来。这种情况极可能发生。尽管如此，秦川仍想，同事杨回到他身边是早晚的事。说实在的，他不敢肯定她会回来，他只是强烈希望她回来，便把这种强烈的希望误认为是既定的事实。他强烈希望着，眺望海城远方的天空。晨雾和瘴气散尽，天空被阳光炙烤得紫蓝，那紫蓝整齐得纹理分明，也许是局部温差造成的。天空清晰明朗，秦川确定身处并非虚无，而是着实能触摸的世界。如此想，他良久又无法确定身处是否是虚无的世界，这教她突然想起一句话：秦川知道你早晚回来。这句话刚刚在他脑海回旋，陌生而又熟悉。他想起这句话，许多年前，吴雩曾说过。那时，她伏在秦川怀里，泪水濡湿他的T恤。秦川突然明白，这句话并不是告诉他的，而是吴雩说给她自己听的。就像现在，同事杨不知所踪，秦川说出同样的话：秦川知道她早晚回来。这句话於同事杨毫无意义，就像梦里的一瓣落花。所以这句话压根不是说给别人听的，也表达不出任何信任感，只是说出来教自己踏实些罢了。秦川想起，多年前，吴雩坐在州城大学餐厅前的台阶上，想着秦川，猜着秦川，一会儿失落，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满怀期待。那就是现在的秦川，沉浸在期待与失望之间的分界，究竟无法自拔了。天道善循环，秦川觉得这句话很不赖，无论怎样曾经施加给他人的，早晚有人施加到秦川身上。秦川接受，接受天道循环的结果，只是有些怜惜那时的吴雩。她独自坐在黑暗里，即使月光很美，她也觉得人生无望。她屏息细听周遭声动，祈祷下一刻秦川会出现。周遭静悄悄的，除了寒蛩高歌和西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她双臂抱住小腿，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她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彼岸花，一瓣沐浴月光，一瓣深藏黑暗，静谧而幽美。秦川觉得天道闪讯还很不坏，现在的秦川就像许多年前的吴雩。许多年后，她又回到秦川身边，带来的不是多年的相思，而是无可抑制的痛苦。

秦川想起他的心理咨询师，那个模样像吴雩的女人，笑意从心底涌向嘴角，忍不住笑了。他想，许多年后，他仍旧没有离开洛城。模样像杨晓羽的同事，还有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这恐怕也是天道循环罢。秦川没有上班，因为他要请假去做心理咨询。如此说，意思并不是秦川是心理咨询师，而是他是被咨询的来访者。就像初入洛城时，他深觉洛城不真实，他现在也经常有这种感觉，深觉海城也不真实。他去做心理咨询也并不是想找回面临海城或者洛城时的真实感，而是想去看那个心理咨询师，因为她肖像吴雩，甚至他认为她就是吴雩，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承认或者不承认都没有多大意义，只是他想为此找些意义。他每周都要去做心理咨询，并且知道不是完全为做心理咨询而来，如此便需要很多做心理咨询的意义。如果秦川为做心理咨询而做心理咨询，那完全没必要照意义，但他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为做心理咨询而做心理咨询，那就必须找个像样的、漂亮的意义了。他认为那个女心理咨询师是吴雩，或者她的模样像吴雩，这算不得漂亮的意义。他想他做心理咨询只有两点意义：（一）秦川有心理问题；（二）秦川认为那个女心理咨询师是吴雩，或者她的模样像吴雩。只有基于这两点意义，他才可能做心理咨询。后者虽然是真实意义，也是秦川最想说的意义，但绝对不能说。如此，前者便是秦川能说得出口的意义，但前者是他最讨厌的意义。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有心理问题，这是脸面上的问题。秦川每周做心理咨询，必须承认自己有心理问题，否则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将把他拒之门外，理由便是：他不接受自称心理没问题的来访者。秦川大学主修心理学，他理解这些。自称心理没问题的人往往有两种可能：（一）心理真的没问题；（二）心理问题严重，已经到达精神分裂，或者人格障碍的地步。前者不需要心理咨询，后者过於严重，心理咨询也无济於事。如此，秦川必须承认，且咬定他有心理问题。遇到主动自称心理有问题的来访者，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很乐意愿意给他做心理咨询。这是心理咨询师最乐意做的咨询，自称心理有问题说明来访者病的不重，很容易治愈。也容易着手把控来访者的治愈时间，从中多捞些心理咨询费用。这种事是存在的，但不常见，秦川更不希望这种事出自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如果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做出上述事情，他就能肯定她不是吴雩，吴雩心地善良，绝不会做出欺骗来访者这种事情。如果真是那样，秦川决定再也不来做心理咨询。他这样想就完全暴露了他做心理咨询的意义，并非是心理有问题，而是他认为那个女心理咨询师是吴雩，或者模样像吴雩。

除了在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面前，其它任何地方，他都不会自称有心理问题。他自称心理问题时，任何人都会说他有问题，且问题已经深入骨髓；他自称心理有问题，在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面前。她总笑着问，你倒说说你心理有什么问题，如果说不出来，那便是心理没问题。他沉吟片刻，仍旧坚称自己心理有问题，只是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罢了。听到他说这话，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仍旧微笑，转换话题说，咱们聊些别的，比如你有没有感觉最近生活有哪些变化。聊变化这种话题，秦川不甚擅长。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不以为意，循循善诱说道，不擅长不是倒没问题，你的问题在於学会擅长，即使没人问你生活有哪些变化，你也乐意跟人主动聊生活有哪些变化。她说得很绕嘴，秦川确定她说的话已经把她绕了进去，因为她脸颊闪过一丝羞赧。他不在意这些，反倒认为她脸颊上闪过的那丝羞赧很美，如锦缎，这教他很喜欢，甚至爱上了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他将这个想法羼杂在聊变化时说了出口，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愣住了神，良久才说道：我可以把你说的爱理解为尊敬或者移情。秦川摇头，反对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的观点，他说爱就是爱，理解为尊敬或者别的不沾边的情感是不尊重，不尊重爱的原本意义。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哑口无言，只得再寻话题继续咨询。她无意说道，你这人很难聊天。她以为秦川间歇失聪，恰好相反，秦川听力极好，他经常深夜难眠，听山脚下小区里的声音。逢上无风的深夜，他能准确听到小区某栋楼内，某房间内男人和女人做爱的呻吟和絮语声。他不想听这些，但那声音像瞄准目的的羽箭，那目的便是秦川的耳朵，总毫无遗失地钻进他耳朵里。男人和女人做爱的呻吟和絮语并不常听到，更多的是风声。他常听到两股风冲撞和摩擦的声音，一股风从海里吹来，一股风从陆地吹来，在山顶相逢，吹得樟树、松树飒飒作响。从海里的风带着潮湿的咸声，从陆地吹来的风则带着沙砾碰撞的金鸣，相逢时，两股风搅成团，如锈蚀的铁粉装在玻璃瓶里摇晃出的声音，刺得秦川的耳膜嗡嗡轰鸣。模样像吴雩的心理咨询师以为秦川间歇失聪，说些抱怨的话，秦川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在他耳边大喊似的。为此，秦川并不急于指责，假装间歇失聪。他不想丢失男人的风度，大声斥责面前这个女人的失礼，也不想教她发现他的间歇失聪是假装的。除了这些不想外，秦川还有别的想法，他想继续间歇失聪，偷听她说更多埋怨他的话。这抱怨教他心里痛快，就像实现多年无法实现的夙愿，或者像盛夏时节喝了口冰水那样痛快。这痛快不仅有快感，也有蠢蠢涌动的痛感。秦川知道，他终究逃不过，只是明白得太晚。

时间倒退到许多年前，秦川和吴雩在州城大学那晚。秦川想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吴雩，他等吴雩问他究竟去哪了，那么久。那么，他会将吴雩紧抱怀里，吻她的额头，告诉她夏萱的存在，还有他和夏萱曾经的故事。吴雩骂他也好，抱怨也罢，或者生气不和他说话，他都能接受。甚至他想吴雩跟他分手，他也会再厚颜无耻追她，向她诚心诚意道歉。秦川以前从没那样坦诚过，以后也从没那样坦荡过，他想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吴雩，和她共度余生。他准备好吴雩问他，但吴雩整晚沉默，即使两人同床共枕也唯余寂静。直到后夜，吴雩开口说话，说道：以后不准你再这样，抛下我不管真的很过分。说罢，她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枕着他的胸脯睡了。事后，吴雩回忆那晚，没有多说，唯一记忆深刻的是他的心跳骤然停了几拍，说着她也心慌得要命。她想好了，如果秦川那时死掉了，她会毫不犹豫殉情。而后神情低落，喃喃道：现在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