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当你踟蹰,它就在那里,当你远眺,它会在你的看不见的地方,直到某一天,自由将它携来,它的名字是——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现实。
她是天上宫女,着的是祥云编成的青衫稠衣;她是月上嫦娥,举止有如出入神境;她是仙间织女,她是地上冤屈的白毛女,忠烈的穆桂英,英勇的花木兰。只要她需要,她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她甚至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周围的景象都是随着她变动的,她走到哪,哪儿的场景就像配合着她一样,她有着这样的魔力。她坐在长椅上看书,周围的草儿都向着她,恰好形成了人们想象中的画中的景象,自然而然地将她看做是画面的中心,那好学的小女孩儿,编了两撮麻花辫,带着五四那样的青年复古眼镜——尽管她披散着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本不太入流的连环画儿。当她开怀大笑的时候,她会给你一种感觉,一种莫大的喜悦会从心底升起,旁人会毫不怀疑的相信她展现出的愉悦是自发的,犹如洁白如童颜般的笑脸,那足以卸下旁人的一切防备。当她忧愁的时候,你却能看到她一切的伤感,像是数不清的丝绸将她缠绕了,哀怨已久的,有如积压在她身上剪不断的一切还在一样,她的眉,她的皱,她的肌,她的唇角,都在自觉的配合着这股忧愁。我们可以在她身上看到我们任何熟悉的角色,却感受不到她这个人的存在,她太像虚幻中出来的角色了,她不真实,举止投足间都像是映射别人的样子。她是天生的演员,却不像一个人,至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佳宁在她七岁那年就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她那不可一世的父亲做了孤注一掷的生意,卷入了洪流,欠下了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他们一家东躲西藏,佳宁的演技生涯必是从那里开始的。佳宁家不敢让她去上学,在邻里,她被看作是一个羸弱的孩子。父亲和母女是分开的,为了不连累她们,去找出微薄生存的可能;母亲带着她来到陌生的城市打零工,早出晚归才能赚得到供她娘俩的生活所需,学校当然是她遥不可及的梦。佳宁只能透过那焊得冰冷的铁窗,看见与她年纪相仿的个头从窗外走过。佳宁也不敢叫住他们,问那些小孩儿学校是怎样的地方,她深知如果引起了怀疑她们家的日子会变得怎么样。所以她是不被允许出门的,只能通过闭路电视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在那小小的盒子中,她最羡慕的是那些穿着花哨的女明星,她记得那个时候所有女明星的名字,张曼玉,朱茵,关之琳......那些银幕上光鲜的姣楚儿们。在那些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佳宁看着她们动作,学着她们的举止,那些在荧幕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她童年的导师。佳宁不仅学她们的神态,还学着那些心计,这让她像是天生就有着看穿人的本事,她深知,并不是仅仅扮成尤儿就能得宠的,从那九英寸的半导体盒中展现出来的,仅仅是人生中的一部分。没过了多久,她就发觉了那些人在荧幕背后隐藏着的,如同她那样卑微的事实。佳宁开始不再学习荧幕上的东西,当她得知连接着她的依然是一群卑微的人们,她就不再相信外面的世界。
当当地学校的校长亲自来母女的家前,她母亲才知道她构造了一个惊天的谎言。她的母亲双手被校长一把握住,告知她一切不用担心的时候,她母亲惊讶的表情一览无遗,她只是在一旁低头抽泣着。校长临走之前留下了百来元钱,嘱咐着一定要让她来学校上学,抹着泪就离开了。第二天,托人送来的是新的背包和新的文具,还有一张低保户的证明,母女的生活的齿轮突然就转动了起来。她的母亲至今还不知道佳宁用了什么手段让校长都感哭涕零的,因为在佳宁谈起来是那么浮毛略过般的一件事——她编了一个故事,说给过路的孩子们听,孩子传到他们家长那里,又传到教师那里,最后校长听到了,这件事就着落了——这实在想不出是一个七岁小女孩能编造的诡计,她母亲虽然惊讶到无法相信的地步,但是看到佳宁对书包和文具表现出莫大的喜悦时,也放下了自己的疑问。她母亲想起了她家庭是如此破败以至于无法去怀疑任何事物的地步了,她连让佳宁高兴的义务都没法保护的话......她母亲摇了摇头,放下了对佳宁的所有疑虑。
佳宁确实没有说谎,只是夸大的一些事实,利用上她的表演天赋,编出了一出感人至深的戏剧。她知道的是,谎言一定是不长久的,因此,她将事实变成了谎言——她诋毁了她的父亲。
这一年母女二人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似乎从来就是她们娘俩相互扶持过来的一样,以至于父亲出现在她们眼前时,她们还认为日子能够过得更加长久。她的父亲带着酒气,闯入了她们的生活。她的父亲是那一类人——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所以当他发现佳宁有如此巨大的天赋,他像极了赌场上的老油手,望着手上的“筹码”,想象着要用怎样的千术去向这个世界捞取更多。她母亲软弱,她父亲的贪婪,逐步扭曲着她的人生。但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佳宁被签了卖身契,以预支她大学中的学费,代价是毕业后为某家影视工作四年。她为了尽快摆脱这个家的影响,搬入了影视学院的宿舍,为了她最后能过上的四年宁静的日子——原本是这样的。
佳宁在搬进宿舍的第一天就对衫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衫杉是个演技并不输于她的女孩子,在一些角色上,例如苦角上,佳宁有能够力压衫杉一筹的信心。但在于傲气凌人的选角上,佳宁自认为比不过衫杉。她自第一眼看到衫杉时,就笃定她是一个真正的佼佼者——她衣着光鲜,举止有着正统的优雅,那种无法驳倒的大家出身。最重要一点是,衫杉的演技是自然而然的,真正从上流演艺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才能拥有的。佳宁分不清她的感觉是羡慕还是嫉妒,只是纯粹的好奇心促她去了解,去分析衫杉这样的人,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未曾有过的奇妙感觉。
佳宁是有心想要跟衫杉交朋友的,不仅仅是因为羡慕,而是有所求。她想在衫杉身上找到她所缺乏的东西,尽管她至今还未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她得到那东西又怎么样的收获,她的好奇心不是这样一概而就的事物,而是更深层次的,触动到灵魂的一种支持点。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像飞蛾扑火般的快感,无论是探究的过程,还是受挫的过程,都使她如获新生般愉悦。尽管衫杉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强力的对手。
她似乎不怎么被衫杉待见,衫杉有自己的团体,她没有,以至于她也被排斥在团体之外。她被人排斥却乐得自在,她认为这样一种清静的空间是她自己创造的,令人舒适的合适环境,以至于她过于享受这样的空间,将自己的演技影射在的个人生活每一个方面。事实上,这令她周边的同龄人都远离了她,她却不得而知。
别人演合作戏,她演独剧,别人对不重要的舞台剧草草了事,她却揽了大头,在各个舞台剧中都大放异彩。她让同级的同学积了怨气,最终都传到了能与她同台而不失水准的衫杉身上。
尽管她们的导师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位是名师大家的掌上瑰宝,一位是油米不进的天才绎者。但事情总归有一个结果,孜然一身的艺术家总归要投身进现实当中的。在一年一度的头角选定当中,评委无不例外的选了衫杉做主演,佳宁成为配角,这件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但是从此以后,佳宁再也没有与衫杉同台竞演了。因为在那一天,佳宁终于得知了她所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欲望,她所未拥有过求胜的心理,这个世界上,谁成王谁成寇是与她无关的,她在台上的演出总是置身世外,使得台上台下分为了两个世界。佳宁不会在乎她演给谁看,她的舞台不是在那个小小的剧场,她将整个世界当做背景,以人生作为所谓舞台基调,任何人都是她的观众,任何地方都是她的舞台。她是无可挑剔的,万中无一的,天生为了演绎自己的人生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渺小,过于渺小的,这一小片地方,对于她而言,没有什么是值得称道的,没有什么事是无法接受的;她是如此伟大,大到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她的光辉,那儿没有能够定义她的伟大,她毫不吝啬地表现她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配角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的懦弱心理,在她心里根本未曾停留过一秒。因此,她是无知的,却是懵懂的无知,她不曾向世界索取更多,也不必要向世界付出更多。
最终,她被当成了普通人,消逝在那辽阔又无边际的茫茫人海当中。
那之后有一天,她梦见了,那是一个盛大的晚宴,像是某种世界级奖项的颁奖仪式,她看见了衫杉。衫杉身穿大红色的晚礼服,礼服上的褶皱像雕刻在天上的云彩,点缀着如钻石般光辉的宝石,裙摆拖在大红毯上的色调还高上了那么几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她站在人群当中,穿着绿色小褂,头发扎成麻花儿辫,似乎还为了参加这样一个盛大的晚宴的化了妆,那相形见拙的打扮似乎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她只是觉得美好。她梦见衫杉从台上走下来,径直的朝她走来,拉着她走上了台,她们两个一起将奖杯举了起来,台下爆开的欢呼声是同时为她们两人想起的,哪怕少了她们其中一人,都无法造就这样一场盛宴一样的。她们两是知心的朋友,是伙伴,是超越了家人的存在,她们在一起生活,一起享受,她们之间是无法分离的关系。她做主角,她甘愿做配角,完全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亲密无间,直到永远。
她沉浸在这个梦中,永远不会醒来。
她不再回到现实,现实只有她的躯壳,里面装着的是与她毫不相关的人格。
她的灵魂永远留在了这里。
并且——她的乌托邦,是不会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