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过了很久,胡蝶兰才从对面那个男人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她搅了搅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婉拒了他的好意:“局里还有那么多没处理完的案子,你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
蒋精诚听到领导谈话,第一时间便从局里出来,尚来不及褪去一身警服,他五官本是生的极为柔和,这会儿在警服的映衬下,倒平添了几分英气,他望了望在一旁玩滑滑梯的小孩,放缓了声调:“你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总得考虑孩子。”
胡蝶兰顿了一下,握勺子把的指关节不自觉地捏紧了,指尖微微泛白,良久,她抬头,用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说道:“我的孩子,由我自己来保护。”
蒋精诚将双手端放在桌上,由于激动,碰到了一旁的咖啡,杯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帽子险被咖啡溅到,他稍稍往一旁移了移警帽,没有放弃说服胡蝶兰的念头:“话说得轻巧,你要怎么保护?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看着他吗?你能保证他一直在你视线范围内吗?你不用工作吗?我知道你的本事,可归根究底你只是一个女人。”
“蒋警官,”胡蝶兰放下杯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一股淡然与讥诮,音量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只能两人听到的范围,“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你也不再是我的联络员,请你不要用训诫下属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母亲,我比你们更加懂得怎样才能保护好我的孩子。”
蒋精诚脸皮一向很薄,随便跟人说两句话都能惹个大红脸,就算是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没能改变这个毛病,他听到胡蝶兰话语里讽刺的意味,涨红了脸,他收回摊在桌上面的一双手,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嗓音低微:“我只是想尽可能地保护你和孩子。”
胡蝶兰牵了牵嘴角,眼光浮散,她像是突然被人灌尽满满一杯黄莲水,觉得苦涩无比,却又无从诉说,她勉强笑了一下,从窗户的倒影上,她看到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蒋精诚没有抬头,他听到胡蝶兰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已经没办法相信我所谓的同志,我们的人民警察了。”
她说的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他甚至怀疑这么绝望的一句话究竟是不是她说的,好像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蒋精诚终于抬起头来,他看到胡蝶兰隐忍多时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她一定忍得很辛苦,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指甲死死抓着桌沿不放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蒋精诚当然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六年前的一战,葬送了一半同僚的性命,而他也因自责,久久不能走出这个阴影,同时,也拒绝了所有的升迁机会——他无法用同僚的尸体筑起通往成功的长城,再从用他们鲜血浇铸的道路上踏过去。
他不能。
将近三个小时的谈话,蒋精诚仍没能成功让胡蝶兰接受他的提议,他不免感到挫败。踏出咖啡馆大门,才发现天色低沉,冷风压境,有一种大雨将至的势头。他戴上警帽,把熟睡中的孩子从胡蝶兰手中接过来,一路送她们到家。这条路,先前陪她们走了许多次,沿路上有什么风景什么旅店什么招牌他几乎都能背下来,然而今天,他却有点浑浑噩噩,分不清方向,他觉得胸口很闷,很压抑,像是有一块又厚又重的石头堵在那里,让他几乎透不过来气。然后,胡蝶兰停下,从他背上抱过孩子,他才意识到,她们到家了。
胡蝶兰将孩子往肩头颠了颠,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点,她看了眼天气,对蒋精诚说道:“快点回去吧,大雨一来就不好走路了。”
蒋精诚摘下帽子,擦拭着脑门上的细汗,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冲往台阶上走的背影说:“请让我来保护你们,不是以一个警察,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胡蝶兰放慢了脚步,但她并没有彻底停下,她偏过头宠溺的望着熟睡中的孩子,淡淡道:“你曾说过自己在赎罪,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值得让任何人费心思。精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已经老了。”
“我可以等你,”豆大的雨点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看到帽子里被浸湿的一大片,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雨,还是凝聚在眼底的泪水。“只要你愿意,我随时等你。”
他没有得到胡蝶兰的回答,她甚至都没有听完整句话,身影就已经决绝地消失在玻璃门背后了。
蒋精诚是明白她的,打从学生时代起,她就以性格固执出名,强硬不婉转的态度一度让所有人为之头疼,可也正因为她这股不撞南墙心不死的蛮劲让领导和自己从百人之中选了她。他多希望她能表现的柔软一点,渺小一点,他多希望她不要那么伟大,事事挡在前头,他多希望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只需要别人保护,这样的她,也许就不会拒绝自己。
可他永远知道,他只能是想想而已。
永远。
他在楼下又站了十多分钟,全身都被雨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又湿又冷,他却像失去了知觉,只知道站着,一双眼睛始终保持仰望楼上某个窗户的位置。他看到胡蝶兰开灯,关窗户,拉窗帘,也许,这会儿她正披上围裙,给孩子准备晚餐,他多想她能透过窗户看看,看看还在楼下的自己。
可他永远知道,他只能是想想而已。
蒋精诚最后望了一眼她们家的方向,戴上帽子,顶着瓢泼大雨离开了,他的背影落寞凄凉,全然没有了六年前生气勃发的模样。胡蝶兰放下窗帘一角,后背紧紧抵着墙,思绪一时无法平静,她像是突然掉进了往事的漩涡里,那片漩涡带着她越陷越深,阻断了空气的来源。她看到自己在往事中无穷无尽地旋转,那些过往带着猩红的气味渗进了全身毛细血管,一股眩晕袭击了她。
她无法忘记在那个仓库里发生的一切,子弹横飞,血肉飞溅,脚下横陈着同僚的尸体,枪林弹雨里她护不了任何人。
她多么希望躺在地上的,有一具是自己的尸体。
胡蝶兰已经忘了自己起了多少次结束生命的念头,然而她不能,她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她在等待一个机会,将生命还将出去,如今,这个机会终于到来。
蒋精诚说的话一字一字一句一句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他说,三天之后,他就会到达这个城市,他的目标,一定是你,你必须带着孩子到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们没有证据动不了他,他比六年前更狠更有本事,警局内部也有他的关系,这次他摇身变成商人,除了黎民开发区,能让他回来的原因一定有你。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你。
胡蝶兰痛苦地闭紧了眼睛,好像这样能让她躲避到难以回首的过往,然而,那个人说的话每一个音节在今天回想都无比清晰,他说,下一次再见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如今,他回来了,她等他等了六年,在那句话里挣扎了六年,死亡,谁又能确定不是一件好事呢。
面对死亡,她一向比生存表现得更加平和,当年,带领她们的教官说的,当她们选择了警察这一职业,就等于把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她们要无所畏惧,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她自然做好了准备,面对死亡,她比活着更要表现得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