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7日~12月4日 陆军总医院住院部普外一区
胃管拔了,我的熊样变成了猴样,虽然还是七死八活的,好歹也算是一只猴了。猴是闲不住的,可住院的生活有大把的时间用来闲着,最后我终于耐不住寂寞走下了神坛,加入到病友们的唠嗑团。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尤其是在医院,唠嗑团里的人各自讲着自己的故事。
7号床大姐,河北人,直肠癌。她半年前切了一段肠,手术后玩命补元气,每天土鸡土鱼土鸭的吃着,把她吃得满面红光,吃得一点不像个癌症病人。她说她这次来是把肠子放回原位,说这话时她用拍钱袋子的神情拍了拍被她藏在衣服下面的屎袋子,我发现患了癌症的人多少都会有一点神经病。这位大姐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那脾气暴躁但很孝顺的女儿和比儿子还亲的女婿每天忙着给她按摩擦身子换屎袋子。大姐扯着嗓门闹脾气时,女婿只是低着头讪笑,笑完以后该怎么服侍还怎么服侍,我感觉她在这病房里过得像慈禧。
8号床大姐,河北人,病情不详,据说肚子里的肠黏成了一团发酵的面团。她在老家被开了三次膛也没能把肠子抖搂开,于是就转到了陆军总医院,河北大夫二话不说就开膛的霸气把我惊得嘴角都快要碰到眼角的鱼尾纹了。这位大姐是个“人比黄花胖,命比黄花苦”的贤惠女人,在家里照顾孙子孙女,伺候丈夫儿子儿媳。在医院,她男人睡在病床上,她自己窝在陪护床上。每次看到她给丈夫端茶送水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减少使唤大叔的频率,在这种赤裸裸的对比下,我真的很难做到对自己几乎为零的贤惠指数视而不见。
我乐呵呵听故事时,心里其实是猫抓狗挠七上八下的。我在等,等我的病理报告,我怕做化疗,担心掉光我的头发,我的五官没有完美到可以毫无遮掩地呈现给世人而不惊吓到他们。手术七天后,我的病理报告出来了,25组淋巴都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的迹象,也就是说我不用做化疗,鼻涕虫跟我彻底一刀两断了!我灿烂了,很灿烂,笑纹从嘴角一直泛到眼里心里。
同样灿烂的还有大叔,他真的很灿烂,灿烂到每天下午他开始有心情吆喝着我下床锻炼了。从那以后,在陆军总医院住院楼8层的走廊里,每天下午都有一位瘦如麻杆的老男人搀扶着一位佝偻如虾米的老女人,老女人身上甩着引流袋,手上推着挂杆,挂杆上叮叮当当地晃着几瓶药水,举步艰难地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磨着磨,一直磨到这位老女人的腰杆子挺直了,甩来甩去的引流袋消失了。
猴不仅闲不住而且贪嘴。手术后我一直被禁食,禁食和贪嘴是天敌。营养液虽然很贵,但是不能解馋。灿烂后的大叔在无聊的陪床时光中给总算自己找到了一点小乐子,那就是刺激我的味蕾。貌似陆军总医院食堂里的土豆炖牛肉真的很好吃,单线条的大叔几乎每天中午都订这份菜,而且必须把冒着热气的土豆炖牛肉放在我鼻子下面让我嗅一嗅,然后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垂涎欲滴的糗样。50多岁的老男人干这种蠢事,竟然能把自己乐成一朵花,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他不害臊我都替他害臊。
大叔不觉得害臊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笑成一朵菊花时,我正贪婪的看着饭盒里的牛肉,幻想着从眼里看到嘴里;因为那牛肉的香味每次都能成功地摧毁我的尊严。我祈求大叔给我尝点汤,于是这位老男人带着恩主的傲娇端着饭盒走到我的床前,然后我把手指狠狠地戳进他的饭盒里,尽量多沾些牛肉汤汁,放进嘴里吮吸着,我只恨人类的手指为什么不是海绵做的。
白天,我为了一指牛肉汤在大叔面前颜面扫地。到了晚上,姐姐继续明目张胆地拿着我的痛苦寻开心。她隔三差五地就要去吃一趟火锅,每次酒足饭饱后,她都是斜挎着皮包哼着小曲进入我的病房。她毛衣纤维里散发出的麻辣火锅的香味,总能让我口内生津喉头滚动。我本来已经够痛苦的了,可她竟然在我艳羡的目光下,一丝不苟地掰着指头告诉我她刚刚享用的那顿晚餐里所包含的内容。和大叔一样,姐姐这套把戏也是每天都要耍一次,我的愤怒是无济于事毫无杀伤力的,因为我的眼睛不能真的喷火,而她经过几十年的锤炼,对我的毒舌已经具备足够的免疫力,所以我只能砸吧着嘴,使劲咽着唾沫,不再理睬她,转而看着头顶上那一大袋像牛奶一样粘稠的乳白色营养液。它夜以继日地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液里,它只负责我禁食过程中基本的营养需求,没有义务满足我精神上对美食的热切渴望。
被诱惑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吃货,7号床的大姐。对姐姐的耍宝,她表示出和我相同程度的愤怒,于是我们俩一起耍了一个更大的宝。
“大姐,今天我们吃什么?”
“烤串!”
“你10串我5串,多加孜然多撒辣椒粉”
“好,明天我们吃火锅,麻辣锅底的。”
每晚临睡前我们这两个神经病兼癌症病人都要把这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折子戏演上一回。戏演完后,我们哈哈大笑着关掉各自床头的灯,然后她睡大觉我翻烙饼。
这是属于两个早癌病人的快乐,很简单的快乐。你要相信这个世界肯定有很多比你更倒霉的倒霉蛋,每天找个理由耍个宝让自己笑一笑吧。
快乐其实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