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下放
1960年冬的一个黎明,冰雪路上,寒风中,一辆马车从城里出来,在荒废的古道上向着远方行去。车上载着爸爸妈妈和我,还有正在吃奶的二弟。干部家属大下放,爸爸带头报了名,我和二弟随妈妈的户口从此由城镇户一下子成了农村户,这一变就是二十来年。这一次我们像流放一样迁到了老城西南二十多里地的马仲河公社。妈妈抱着二弟,披着棉花被,我伏在妈妈的身边,棉花被挡不住严寒,冻得我脚像针扎地一样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我把头从被中钻出来,外面黑洞洞的,只有稀稀的星星照着我们的冰雪的路,望不见一盏灯火,马车在颠簸在没有人烟的乡野古道上。妈妈见我不老实,把我强行按进了被里,车板冰凉,我靠在妈妈的怀里取暖。
马车载着我们全家四口人,也载着我们全家的全部家当:一对红箱子,两件被褥和锅碗瓢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对红箱子的来历:父母结婚时空空如洗,生了我,连装我的尿裤子和尿布的纸箱子也没有,爸爸妈妈决定治一对箱子,像一家人家似的。可是钱从那来呢?想来想去,决定让妈妈带我去住姥姥家,带出去两张嘴,爸爸一人在家省吃俭用,从爸爸的工资中挤出了一点钱打了这对红松木箱子。红箱子伴着我长大,如今它保存在我的仓库里,它的样式和陈旧的程度已无法放在房间,但是我却舍不得丢它,每当我看见它,就想起了那贫寒的岁月,体悟到爸爸妈妈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的艰难。
我讨厌幼儿园的集体生活,我不想念那里的小朋友,我却留恋喧器的小城,想念王大奶,想念同院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儿和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男孩儿叫小燕,女孩儿小小平,他们是亲哥俩,又都是我的好朋友。小燕有一个伟大的发明,他豪不保密地告诉了我,应用他的发明,我挨了妈妈的骂。那时,每次上守厕所,完事后,都找妈妈开屁股,小燕笑话我说,都大了还有用妈妈开屁股,羞羞!原来,他上完厕所,拾起地上的土块往屁股上一划,就完事了。我一看,就会了。我嫌土块脏,他叫我用砖头和石块。妈妈见我上完厕所也不找她了,提上裤子就和人家玩去了,把我抓回来,问清之后,不许我再这样办了,从此以后也不愿让我再和小燕玩,怕他再出什么新的招把我带坏了。但是妈妈看不住我,我还是偷偷地和小燕相会。小燕教我许多淘气的玩法,如:他有了屁,就在小孩子堆里,一边嘴里说着“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加屁嘣”然后冲那小孩儿当地一声就是一个响屁。孩子们是不懂美丑的,只要玩得开心,就高兴。离别了小燕子和小平,我想他们,不懂得如何表达思想,悄悄地上火,嗓子疼起来,伏在被中不吱声。
终点的房子没有定妥,老城到马仲河二十几里地的路途,中间还找了一户农民家住了下来,只住了几宿,我们家的东西就开始丢了,我的小手枪也被他家的小孩子给偷去了,我眼巴巴地看着那家小孩子拿我的手枪玩,妈妈就是不让我吱声。全家忍气吞声地耐到了下一站有了房子,才离开了这户爱小的人家。到了马仲河,房东是一户老两口子,都六十多岁了,老太太卧炕不起,老头子天天做饭。他们把下放户看成是流浪者,瞧不起我们家,对面屋住着也不串门,见了面也不说话。我本来是爱和老奶奶老爷爷在一起的,这气氛让我不敢乱串了。妈妈把我整天关在屋子里,我只能在炕上地下转转,拉屎撒尿才能出外面看看,我好像关入了笼中的小鸟,没有了自由,也没有了欢乐,没有了朋友,寒冷和饥饿又包围着我,我常常刮掉窗户上的霜花,向外看,看到的是粪堆、污雪、寒风中抖着叶子哗哗响的篱笆杖子,我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孤苦。
这里离火车站有半里来的路,火车一过,房摇地动,到了周六,妈妈抱着我的二弟,领着我去火车站接我的爸爸。十有八九接不来爸爸,母子三人踩着积雪,冒着寒风,在夜色下可怜巴巴地回家。
有一次晚上,我又和妈妈来接爸爸,在候车室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炉子,寒冬数九地冻得我哭咧咧地,妈妈和人家说小话,工作人员允许我们进到他们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温暧如春,有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圆圆的玻璃鱼缸,养着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水中闲游。我被鱼吸引住了,屋中的年轻的工作人员肯定是鱼的主人,看有人欣赏他的鱼,显得很高兴,让我近前趴在鱼缸崐子边上看。妈妈让我离那再远点,伙子却说:"没事儿!"实际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怕我在他不注意地时候下手抓鱼。我看呆了,忘记了寒冷和饥饿。
60年代的困难时期,人们还在最大程度地创造着美好的环境,在这小小的北国车站,严冬里还有这么一块袖珍般的春天,我寂默的孤独的童心有了对生活热爱。
那时,人们说:“大鼻子要打过来。”火车站上一列列的过军车,拉着大炮,拉着当兵的。大鼻子来了也坐火车。火车站离我们住的地方这么近,跑也跑不掉。我还不知死的滋味儿,但从电影里打仗的镜头和大人一说大鼻子来了那付害怕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吓得崩崩跳,晚上尽做恶梦。
5岁的我,只在人生路上走了短短的路,童年里便充满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