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与木宝马
我和木宝马相识,是彼特介绍的。
去坦桑尼亚矿产资源部办理宝石出口手续时,彼特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随即,他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有空时打过去。
彼特补充道:“这人家里有矿。”
“什么矿?”我问。
彼特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这人是做什么的?”我想多了解一点情况。
彼特皱着眉想了想,说:“好像是军人,也许是警察。”他不确定。
彼特是坦桑尼亚矿业部负责办理矿产品出口手续的部门负责人,若按我们的级别套改,相当于司局长级干部。铜矿石、金沙、各类宝石出口,都需经他批准才能办理手续。若出口重量不多的宝石原石,不仅要在此办手续,还要在此打包封口。
出口宝石原石的流程挺有意思。若你有几公斤坦桑石原石或者其他宝石要出口,需找一个饼干桶或铁皮桶,当着彼特的面称好宝石重量,填完一系列复杂的表格,再缴纳了税费,然后将宝石装入桶中。接下来,彼特用胶带将桶层层裹缠,再用细棉线五花大绑地把桶捆扎起来,随后用打火机融化一块白蜡,将蜡油滴在打结处,趁蜡未凝固时盖上一个圆形印章。这办法看似笨拙老旧,却很实用——中途无法掉包。
和彼特熟络后,我们偶尔也会搞恶作剧:手续办完打包时,趁他转身的一瞬间,偷偷地往桶里再塞些宝石。彼特见状笑笑,也不戳穿,装作没看见。
按彼特给的电话,我让翻译联系上对方,约定傍晚在“北京饭店”见面。在坦桑的中国人有事总爱约在“北京饭店”见面:一是老板是中国人,二是它既是饭店又是酒吧,建在高大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凉快又方便。
“北京饭店”的老板叫杨凤兰,北京人,戴着眼镜,看上去不像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她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斯瓦西里语专业。她到坦桑尼亚来是为援建坦赞铁路工程做翻译,后来留在当地从商。然而,谁也没料到,她竟领导着一个规模不小的走私象牙的犯罪集团,被戏称为非洲的“象牙女王”。事发后,她被坦桑尼亚法院判处15年监禁 。
我和她的女婿很熟,此人频繁地往返于非洲和香港,专门贩卖钻石原石,而且行踪不定。现在回头想想,他和他岳母的故事都很精彩,以后再讲。
下午五点多,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便来到“北京饭店”,找了个凉快的位置坐下。杨凤兰的女婿不在,我和翻译各要了一听可乐,边喝边等着木宝马。
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下午六点。黑人缺乏时间观念,说是六点,晚到一两个小时也不稀奇。不过,我就住在饭店对面的公寓里,平时就在这儿坐着聊天或玩游戏,他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
六点整,院里驶来一辆大大的SUV。我不懂车,叫不出车的牌子,但看得出这是辆豪华昂贵的车。车停稳后,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眯眯地朝我走来。
“孙?”他操着生硬的中文。
“是,我是。”我连忙起身迎上去。
他就是木宝马,身姿矫健、精神矍铄,浑身透着一股精气神,完全不显老态,反而让人感受到岁月沉淀后愈发坚韧的生命力,令人肃然起敬。
跟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后来得知,一个是秘书,一个是司机。两人下车后远远站着,最后又远远地找了张桌子坐下,举止训练有素,很有教养的样子。
木宝马是个爽朗的人,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他告诉我,他20岁时曾在保定军校学习了三年。随即,他又遗憾地说,这些年学的中文几乎忘光了。说着,他突然唱出声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唱到一半,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忘了,都忘了。”
说实话,木宝马的中文确实忘得差不多了,若没有翻译在场,我们几乎只能靠手势交流。我问他在保定军校学什么专业,他伸开双臂做出飞行的姿势。
“哦,你学的是飞行员。”我明白了。
他点点头。
“你现在是空军司令吧?”我伸出大拇指,开玩笑地问。
“不是。”他做出射击的动作,嘴里发出“嘟嘟、嘟嘟”的声响,又拍拍胸口说,“OK,OK。”
我一头雾水。翻译是当地的一位黑人女士,她又专门询问了木宝马,也没弄清他在军队里到底担任什么职务。
木宝马说他很想吃中国的蛋炒饭,便把服务员叫过来询问能否做,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点了一份蛋炒饭。我让他再点几个菜,并明确地告诉他:我请客。
“为什么要你请?”木宝马诙谐地反问我,又笑着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他的幽默风趣引得我畅怀大笑。
谁知他的拒绝是真诚的。吃完饭,他立马把服务员叫来结了账。这是我到坦桑尼亚以来,第一个不要我请客的人。此前认识的所有黑人,包括彼特,都是我请客。
想起和彼特相识的情景也很有趣。记不清是谁介绍的了,那天我去办公室找他。一进门,是一个能容纳二十多人的大厅。彼特的办公室用玻璃隔断与大厅隔开。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个子不高,秃顶。我们进去时,他正独自坐在大大的办公桌后。
“你是彼特?”我问。
“彼特,彼特。”他点点头,态度很客气。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100美元钞票递过去,他很迅速地接过去,并垂下手在桌子底下看了看,才揣进口袋。那模样可爱极了,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笑。
办公室里说话不方便。我邀请他出去喝咖啡。彼特很爽快地和我们一起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达累斯萨拉姆有四家五星级酒店,那天我们就近去了乞力马扎罗山凯悦酒店。这酒店也是五星级,位于市中心24 Kivukoni路,地处滨海区,位置优越,坐在餐厅里能看到海港和印度洋的壮丽景色。
请黑人吃饭很简单,一份西餐、一杯葡萄酒,花费不多。吃完饭后,彼特说要自己回去,不让我们送。我们正犹豫这会不会失礼时,他主动地开口要我给他5万先令的打车费。
我毫不迟疑地立刻拿出5万先令给了他。彼特高高兴兴地走了。我也觉得这种直白的相处方式挺好,至少不累。
此后的几年,和彼特的交往都很愉快。每次约他吃饭或喝咖啡,他都欣然赴约。不过,每次都要给他车费。
有一次,我们约好喝咖啡,一见面他就说:“我是打车来的。”我心领神会,立刻拿出5万先令给他。
“回去的车费呢?”彼特问。
我恍然大悟,笑着又给他5万先令。从那以后,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每次见面都给他10万先令。
不过,托他办的事,人家从未失约。在坦桑尼亚三年的商务工作中,最顺利的就是彼特负责的这个出口环节。
晚上,送走木宝马后,我仍坐在“北京饭店”玩游戏。我的黑人翻译也已下班回家。这会儿,陆续有不少中国人来这儿吃晚饭、聊天。“北京饭店”的另一个功能开始展现:各行各业的华人慢慢来这里聚集,各种各样的信息开始在这里传播。
老孙进来时,我招呼他:“老孙,你看看认识这人吗?”
老孙是山东济南人,地道的老乡,当时任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的武官。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惊呼:“我靠!这是坦桑尼亚的三军总司令!”
此时,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和木宝马聊天的场景:
“你现在是空军司令吧?”我竖起大拇指,开玩笑地问。
“不是。”他做出射击动作,嘴里发出“嘟嘟、嘟嘟”的声响,拍拍胸口说,“OK,OK。”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那手势的含义了——陆军也归他管。
老孙说,木宝马今年三月刚退休,不过他的影响力依然很大,不仅仅是在军队中。
和木宝马相识后,我常去他家玩。他住在达累斯萨拉姆的郊区,是栋普通的二层别墅,没有院墙,只围着房子拉了一圈铁丝网。楼上楼下有四五个当兵的,都是他的警卫员。警卫员换班很简单,一辆敞篷货车送来接班的,再拉走下班的。那些警卫人员也没有固定的岗位,像家人一样,要么干点家务,要么就在阴凉处休息。
木宝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他家的矿上工作,另一个开了家小规模的运输公司。他的矿是生产铜矿石的。我先后给他介绍过几个客户,都因矿石品位不高没能合作下去。
木宝马也常来找我,有时一大早就来敲门,看似没什么明确目的,在我的住处坐一会儿、聊几句就走。
有一次,天气很热,我拿出冰可乐招待他,他不喝,笑着开玩笑:“我可以不喝,拿回去给夫人喝吗?”他的幽默把我们都逗笑了。但那听可乐他也真的带走了。
那几年间,我在坦桑尼亚结识了好几位部长以及国家电网总经理,还有一位国家领导人的秘书。他们都住在海边的别墅里。国家电网总经理的住处简直就是一个建在海边的大花园。因语言不通及文化差异,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木宝马的住房和生活质量与那些高官相比要简朴很多。
不过,待久了,我感觉到坦桑尼亚的文化传统中有一点很好:等级观念和高低贵贱之分很少,即便有,也比我们淡薄得多。
我的女翻译,在与木宝马的交往中,一直直呼他的名字。她始终意识不到木宝马曾是这个国家举足轻重的人物。